古來聖賢皆寂寞。
天清池主,撥亂反正,無敵於一個時代,這樣的一個存在,最終選擇在律宗古聖地隱居……不讓外人打擾,隻留下一座洞府。
三枚銅錢,是大隋天都六爻之術。
風雷鈴鐺,是道宗馭雷辟邪之法。
歸隱靈山,落腳天清池,修佛門圓滿神魂。
裴靈素凝視著那三枚銅錢,輕聲道:“也怕無趣。”
後來者,若是不能與其同拆陣紋,同解卦法,那麼不要來打擾這份清淨了……這位天清池主,並非是厭惡晚輩後生打攪“死後安寧”,而是不想無趣之人,來擾清淨。
是個真性情的前輩。
金易離開了天清池,並且立了一條訓令,律宗弟子不得打擾天清池清淨,如今的天清池挪出來給寧奕裴靈素休息……這座洞府出世的消息,如今也隻有金易知曉。
天清池主畢竟是遠古時期的大能,留下的造化和秘密若是傳出去,總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覬覦”,即便是在靈山境內,也並非人心一統。
就比如禪律兩宗,爭的不相上下。
宋雀的客卿山曾經在一旁“坐山觀虎”,如今也被禪律視為大敵,在靈山未來領袖尚未決出的局勢之下,三股勢力糾纏相抵,也是情理之中,如今雲雀成就佛子之身,這樣的“恩怨”,也該慢慢放下。
“這個消息,瞞得住一時,瞞不住一世,禪律兩宗的大人物很快就會知道。”寧奕落入湖心亭,坐在裴靈素身後,替丫頭揉捏肩頭,“宋雀先生和邵雲大師,應該會來此地親眼看一看這座洞府……畢竟靈山古聖賢留下來的造化,已經很久沒有‘蘇醒’了。”
靈山存在了太久。
先賢留下來的那些造化啊,機緣啊,也都被挖掘的差不多了。
寶山福地,各自有主。
唯一還算“大造化”的,就是那座浮屠古窟,積攢了靈山不知多少年的願力,卻隻是在等待有緣的“撚火者”,其他人看得見摸不著,最多隻能去古窟內給那些無動於衷的菩薩們上香叩禮。
寧奕的注意力專注在裴靈素的肩背之處,他隔著一層白紗揉捏,小丫頭的皮膚雪白細膩,月牙色泛著冷光,神海魂宮生寒,以“生字卷”注入生機,也不失為一種辦法。
裴靈素舒服的長歎了一聲。
寧奕的掌心,有一股暖流,順延兩肩,直入肺腑。
一個人若是習慣了冰寒,那麼在泡熱水的時候,渾身都會發酥發麻,此刻的感覺便是如此……她挺直的脊背都有些鬆弛,精氣神回歸了半睡眠的狀態。
又是疲乏,又是清醒。
寧奕的神情卻凝重起來,裴丫頭閉上了雙眼,看不見她的肩頭,有陣陣寒霧升騰。
這些都是神魂裡凍結的寒意。
如今竟已凝成實體了麼?
寧奕有些擔憂,他實在無法樂觀,腦海裡駁雜的閃過雲雀和大客卿對自己說的話。
七月七的盂蘭盆節。
虛雲大師出關。
如今他隻希望,那位被靈山奉若神靈的老人,能夠真正的醫治好裴丫頭的神傷。
軟綿細膩的嗓音響起。
“天清池主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寧奕微微一怔,麵前癱坐著的小丫頭,緩緩睜開雙眼,同時挺直了脊背,腰間像是撐了一把戒尺,她伸了個懶腰,轉過身來,盤坐著與寧奕對視,認真看著對方的眼睛。
“三枚銅錢,是六爻之術,在棋局上按照三才之位擺下,湖心亭浮現,這座庭院的陣紋也發生了變動。”
“原先是‘慎入’。”裴靈素豎起一根手指,挑了挑眉,“這麼多年,踏入天清池的苦修者,都能夠感受到陣紋傳遞的神魂波動……這是那位古聖的意誌,如今洞府浮現,陣紋裡傳遞的那縷意念也發生了變化。”
的確。
寧奕神情一動,自己原先來至天清池,能夠感受到若隱若現的陣紋意誌,若是對天清池主心存敬畏的那些苦修者,定然不會打擾安寧……隻不過現在那股威嚴的意誌卻變得縹緲,消散。
“現在的意誌,似乎在邀請我們。”寧奕細細感受,然後有些不敢確定。
“我倒是覺得,像是‘請君入甕’。”
裴靈素笑道:“雖然要在天清池住上一段時間,但我並不想住在這位古聖留下來的府邸裡,畢竟是他人休養之處。”
她挑了挑眉,望向那座府邸,語氣有著不去刻意隱藏的驕傲。
“咱們也有府子呢。”
這句話更像是說給那位已逝的天清池主聽。
話音落地。
裴丫頭一隻手輕柔按在眉心的“劍藏”之上,刹那有萬千飛劍圍繞湖心亭波蕩開來,這些飛劍受丫頭的心意馭使,在湖心亭的梁柱之間飛掠,卻不曾致使這裡有絲毫的損壞,水麵被一截一截的剪開。
同時一座虛影在裴靈素的背後浮現。
小衍山界。
寧奕感受到自己心神深處,與那座山界一同生出了感應。
在天海樓戰爭裡,自己似乎也與山界結了緣。
寧奕留意到,丫頭說的是“咱們”。
心底有股暖流湧動。
飛劍勾搭出一座虛無縹緲的山水洞天,潑墨般的意誌倒傾,整座大湖再次翻覆起來,裴旻留下來的那座府邸,與天清池主的意誌發生了對撞,寧奕有些緊張的注視著湖心亭,生怕那位古聖的意誌再次發生變化。
然而……丫頭召喚府邸的舉措,並沒有引動天清池主的敵意。
一柄柄古劍飛快在湖麵搭構著“地基”,霧氣被一點一點撐開,小衍山界的投影落在天清池的上方,最終那些山水全都消失,隻留下一座古樸的府邸庭院,與天清府邸隔著一座湖心亭對望。
“可惜不在一個時代啊。”裴靈素不漏痕跡的擦去額首汗水,望向那座天清府邸,笑眯眯道:“下下棋蹭蹭酒,順便做做鄰居,偶爾串串門。”
寧奕有些啞然。
那位天清池主若是活著,看到這一幕……說不定會生出很奇怪的念頭。
哪一位來此處參觀領悟的拜訪者,不是恭恭敬敬,態度放低,若是洞府出世,更是小心翼翼參悟,生怕失了造化。
整座大隋,恐怕就隻有裴丫頭能用這樣的語氣跟他說話了。
丫頭一點也不在乎天清池所謂的造化。
“累了。乏了。”裴靈素對著棋盤擺了擺手,似乎那三枚銅錢能聽懂她的話,大大咧咧道:“睡一覺,睡醒再找你下棋吧。散了散了,彆來煩我。”
話畢,拂袖。
那三枚懸空浮起的銅錢,如有靈性,嘩啦一聲落在棋盤上,再無聲息。
……
……
地藏菩薩出世。
光耀靈山。
這道消息在大街小巷傳播,年輕的佛子坐馬遊曆靈山諸城,整整一夜,魚龍齊舞,這座靈山古聖地內,囊括著上百座寶山,數十座古城,其中自然生活著許多平民百姓,從極其久遠的時代便居住在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東土人人都想踏進的“靈山”,其實就是大隋的中州皇城。
靈山的資源是一座狹窄入雲的高塔。
站得越高,手中便握的越多。
生活在東土南境的那些人,隻能與南疆魔頭廝殺,戍守邊線,生活極其淒苦,而這裡被大隋的東境長城格擋在外,遊民無法入境,想要活下來都是一件艱苦的事情……除了靈山城,大塊大塊的荒蕪,修建的每一座廟宇,每一處古寺,都是“信仰者”艱難求生的抱團之地,活得越艱難,便越虔誠,越相信能夠拯救自己的,隻有真佛。
律子和禪子也的確儘力的在“普度眾生”。
可大部分人不明白,能夠救自己的,其實就隻有自己。
每年都有人能踏入靈山城,踏入這座東土境內唯一的“聖地”,找到彼岸……但若是真正能夠越過東境長城,到大隋中州去走一遍,便會發現,靈山城所謂的“彼岸”,不過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太平二字罷了。
大隋的中州,秩序極好,哪怕是太宗放政的那些年,三司也將中州打理的井然有序。但因為東西角力的原因,中州之外,流寇橫生,不算太平,即便如此,也遠非東土能比。
道宗,靈山兩大宗,處在西嶺,東土兩座偏隅地……關於西嶺的動蕩,住在菩薩廟裡摸爬打滾的兩人深有體會。
裴丫頭在小衍山界的洞府內安然入睡,口中絮絮叨叨說著許多西嶺時候的瑣事。
寧奕耐心的聽著,陪著她沉沉睡去,丫頭入睡之時天快要亮了,曙光照破天清池霧氣,掃蕩陰雲。
一路顛簸,已經很久沒有歇息,這座天清池讓寧奕生出了安全感……若是睡上一覺,精氣神肯定會大大提升。
但寧奕沒有睡意。
關於丫頭的“神海之傷”,還有一些雜亂的需要得到印證的想法,讓他無法入眠。
替丫頭拉上被褥,在光潔的額頭上輕吻一下。
寧奕留了一縷劍念,確保這座洞府內的一切都是安全的,若有風吹草動,自己第一時間便可感受,同時催動“小子母陣”,無論身處靈山何處,都可以瞬間趕回來。
做完這些之後,寧奕披上黑袍,默默的離開洞府。
光芒蕩漾。
那座經由丫頭改造後的天清池陣紋,外人不再可以入內,卻能夠識彆寧奕……他踏出陣紋,便聽到了一句輕柔的笑聲。
“寧先生。等你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