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姓布,開誠布公的布。單名一個儒字。”
布儒。
這位執法司遠貶至東境長城,從少司首降職的大持令,正襟危坐,擺著官架子,淡淡道:“久聞靈山好客,如今來看……靈山的好客之道何在?”
雷部統領還未開口。
遠方轟隆隆的馬蹄聲音忽然傳來。
一座金色洞天在數十丈外浮現,雷音蕩漾開來!
鳴沙山山門之處,兩輛馬車一前一後撞了出來,兩匹駿馬神態飛揚,腳踩符籙流光,曳然若神仙,卻沒有加速,反而四蹄擂地,止住前掠。
一陣煙塵之後,馬車在這裡停了下來……
布儒眯起雙眼,心中忽然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馬車的搖晃緩慢停止。
一隻手緩慢將車簾掀了起來。
緊接著一顆頭顱“鑽”了出來。
寧奕環顧一周,最終停下轉動的目光,他的神情變得有些古怪。
挑著眉毛的寧奕,目光凝聚在這位執法司的大持令。
布儒險些一口茶噴了出來。
“寧奕!”
他心中怒罵了一百聲殺千刀的,連忙站起身子,“你怎麼在這???”
看著對方滿臉的震驚,寧奕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也是。
各境對於自己情報的掌控,應該還停留在天海樓大勝,自己居住北境將軍府養傷……南下東行的消息,隻有各大聖山的高層,還有天都皇族知曉,隻不過自己之前馭劍飛行,跨過東境長城,應該是傳開了才是。
他喉嚨裡“喲謔”了一聲,保持著單手掀起車簾的姿勢,笑眯眯道:“布大人,天都一彆,好久不見啊。”
秦狩。布儒。
小雨巷的巷殺一案,當初背後涉及了多方勢力,彼此角力,最終以教宗陳懿的意誌戰勝應天府為結局……而鬥爭的失敗者,就是這兩位應天府的“傑出人才”。
直接流放到東境長城邊境了啊。
寧奕心底覺得有些好笑,這酒袋飯囊,到了東境長城被貶黜為“大持令”,還不知道自己越過邊境的消息。
東境長城的嚴世臣將軍,想必已經替自己“造勢”了一番,畢竟自己鬨出萬劍禦空的場麵,意圖也很明顯……所謂錦衣夜行,富貴還鄉,寧奕希望整座大隋天下都知道,自己來了東土,替丫頭治病。
光明正大。
誰敢動自己?
鳴沙山的山門前,擺著一張小木桌,本來是執法司大持令所在的位置,按天都官職而言,大持令已經不低……尤其是隔著一座境關長城,如今局勢緊張,靈山需好好待之。
但寧奕不是靈山人。
他是天都皇城的“劍行侯”!
封侯之人,寥寥無幾,遠駕至此,天都官員需行大禮!
布儒咬了咬牙,十分憋屈,他之所以會被遠貶至此,便是拜寧奕所賜,抵達東境長城之後,他心知肚明,此後再無升官可能,尤其是應天府的香火被寧奕所斬落……青山府邸的那一戰,太宗陛下賜予寧奕封號,此後的四大書院,便以白鹿洞為尊。
院長朱候都被打入紅拂河。
誰還會記得自己?
東境長城的“大持令”沒什麼實權,對應也沒什麼需要做的事情,於是他夜夜買醉,當一個男人的野心便消磨,他便看不到太多的“敬畏”,張嘴閉嘴都是曾經……應天府迅速與布儒劃清了界限,這位曾經在天都皇城內權柄一時的執法司少司首,淪落成為了一條敗狗般的下九流角色。
他還是會關注天都的消息。
聽到那個姓“公孫”的男人,一步一步,從執法司的持令使者,取代自己位置成為少司首,再在天都政變之後成為大司首……甚至執掌著虛無縹緲的第四司。
他的心中除了悔恨,還有怨懟。
這些都該是自己的。
這些負麵情緒,日夜生根,扭曲,買一次酩酊大醉,都會向著心底深深紮入,指向小雨巷那個少年的身影……罪魁禍首。
就是眼前的家夥。
寧奕。
布儒眼神之中的那抹扭曲,並沒有逃過寧奕的目光。
寧奕平靜的與他對視,神情淡然,仿若洞穿了人心,穿透了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布儒連忙低下頭來。
他不敢再去看。
如今的二人,已是雲壤之彆。
地位,身份,權力……都完全沒有可比性。
布儒的酒意已經清醒的差不多了,他保持著行大禮的姿態,恢複了一位執法司官員應該有的態度,“寧……寧先生,在下此番是受令前來探查鳴沙山異變,還請不要阻攔。”
“東境琉璃山的鬼修謀劃了暴亂。”
寧奕仍然直視著他,“具行大師,禪子神秀,都死在了這場暴亂之中。如今小雷音寺不適合大隋官員介入,浴佛法會的修行者太多,靈山會給出一份卷軸,執法司和情報司隻需要等到法會結束,帶走一部分法會修行者,便可印證‘卷軸’的真實性。”
布儒沉默了。
車廂裡傳來了一道沉悶的聲音。
“等我回靈山,此次法會的真相……會擬定成卷,昭告天下,東境長城會拿到一份。另外一份,我會送到天都,親手呈遞給太子殿下。”
布儒瞳孔收縮,後背驚出一身冷汗。
他雙手抱拳,恭恭敬敬揖禮,道:“那就依大客卿的意思。”
早些年,布儒在天都皇城內春風得意的時候,曾經遠遠見過宋雀一麵,聽到過這位佛門大客卿的聲音,對他而言,能夠見到一位“涅槃”,是極其難得的事情……這道聲音即便過了多年也不曾忘卻。
哪怕他沒有見過,也不難推斷得到……在靈山內位高權重,能夠隻身入天都皇宮,麵見太子的。
隻有這位大客卿。
布儒深吸一口氣,道:“執法司,隨我啟程。”
佛門的具行大師,還有禪子神秀……身死道消,這個消息太具有震撼性。
等到靈山卷軸出來之前,就要上報給東境長城,宋雀這位大客卿親至小雷音寺,更印證了那扇黑焰古門的動蕩,隻是他還想不明白,為何琉璃山膽子這麼大,敢打佛門的主意,小雷音寺損失慘重,的確不適合貿然入內。
具行和禪子的死……有些奇怪。
布儒隱約捕捉到,這可能是需要靈山高層消化的“消息”,所以大客卿才提出由他親手擬定卷軸並且送出兩份的話語,為的就是平複東境長城和太子,讓天都的意誌不要那麼快的乾預靈山。
二十年來風調雨順。
近些日子不再太平。
靈山多有疾風驟雨,大事要生。
布儒其實是個聰明人,不聰明也不可能爬到曾經的位置,他行完禮,準備離開,忽然聽到了一道聲音,將他叫住。
“布儒。”
是寧奕的聲音。
大持令的背影僵在原地,保持著半轉身的姿態,他不想再回身,再賠笑,再行禮。
寧奕淡淡道:“在下的記性其實不算好,記不太清當年的一些細節了。”
天都皇城。
小雨巷殺。
執法司的收官攔截,要壓自己入獄。
恩恩怨怨,打打殺殺。
確實記不太清了……要說是打打殺殺,現在看來,更像是小打小鬨。
布儒側著臉,輕柔笑道:“寧大人,您大人有大量,當年的那些事情,在下也付出代價了……就不要為難小官了。”
車廂裡的一截白色衣袖,再次輕輕拉動寧奕。
並非是“勸”。
而是秘術傳音。
寧奕微笑道:“隻不過我身邊有人記性很好……她告訴我,陳懿定了你的兩樁罪,一樁是為官不仁,貪汙受賄,這是入獄之罪,明麵之罪。”
布儒的神情忽然滯住,一隻手緩慢挪移,向下按去,摸到了自己的刀柄。
寧奕視若無睹,繼續道:“另外一樁罪,是彼時兩龍角力,東西二境各施手段,在天都皇城內比拚手腕,你既拿了二皇子的好處,又收了三皇子的禮物。所以東窗事發,應天府也保不了你。”
布儒冷冷道:“寧大人想說什麼?”
執法司和情報司的諸多下屬,官員,此刻眼神都變得有些古怪……對於這位從天都“下派”而來的“大持令”,案卷相當神秘,幾乎無人知曉,布儒大人還有這等往事,往常喝醉了酒,這廝吹噓自己當年如何,大家都隻當是個笑話。
竟然還真的與兩位皇子有關?
“布大人放輕鬆,寧某隻是好奇。”寧奕繼續笑了笑,一針見血的問道:“犯了這樁罪,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布儒沉默以對。
“三皇子可不是心軟之輩,陳懿的麻袍道者將你帶走,就算你還能活命,也要掉一層皮……過了這些年,天都主人都換了座位,你竟然還安然無虞的當著官。”
寧奕嘖嘖稱奇,道:“看來是其中的某位殿下原諒了你……東境長城,東境長城,答案好像已經水落石出了啊。太子殿下如果知道二皇子,在這座境關長城內布下了好些棋子,不知道會是作何感想?”
布儒的手指已經按在了刀柄之上,他環顧著四周神情變得沉默肅殺的同僚,麵無表情道:“寧大人,你在說什麼,在下聽不懂。”
寧奕歎了口氣,道:“我想說……我是個記性不好的人,但我偏偏喜歡算舊賬,隻要有仇人還惦記著我,我就寢食難安。”
布儒的眼神。
帶著恨意的眼神。
這道眼神……曾經在公孫那裡見過,寧奕人生中吃過的最大的一個虧,就來自於無謂的善良。
他不會再犯類似的錯誤。
寧奕平靜道:“違大隋鐵律之人,理應萬死,這包庇之罪,也要算在東境琉璃山上。這位大持令,你是自己乖乖就擒,還是我來動手?”
他取出一枚令牌,再補充了一句,“擒拿死囚布儒者,持此流火令,上報東境長城嚴世臣將軍,必有重賞。”
嚴世臣當初贈予自己的令牌。
三司的官員,眼神頓時熾熱起來。
布儒按住長刀,盯著四周開始逼近的同僚。
他暴喝一聲,率先出刀,劈砍而出。
一位情報司的使者,悍然上前與其對刀,被磅礴的力勁震得倒退,稀疏的包圍圈因為強大的衝力而破開一個口子,布儒腳尖狠狠點地,向著突破的方向掠出。
寧奕皺起眉頭,輕輕叩指,一縷劍芒從袖袍掠出,瞬息返回,緊接著一蓬細狹血霧在遠方炸開,那個奔掠而出,勢頭正疾的男人重重傾砸在地,滑掠出一道血色溝壑。
寧奕的語氣滿是歉意,對靈山的苦修者不好意思的說:“對不起,佛門清淨地,讓諸位見血了。”
雷部統領琢磨著那一縷劍意,他擺了擺手,道:“小事。若是寧先生需要,在下甚至可以替先生度化一下那位……布儒大人?”
寧奕擺了擺手,道:“他不值得。”
三司的官員還在怔然。
寧奕收回了流火令,失望開口:“告訴嚴世臣,我給過你們機會,可惜你們不中用啊,連我出行東境長城的消息都不知道,三司要你們這種廢物又有何用?”
這些人的麵色一片生紅。
火辣辣的慚愧,羞憤,無地自容。
好生羞辱了三司官員一番,寧奕收回車簾,心安理得的擺正坐姿,隔著車廂,微笑道:“耽誤宋雀先生的時間了,讓大客卿見笑。”
宋雀眼觀鼻鼻觀心,輪轉著掌心的佛珠。
淨蓮和朱砂坐在他的對麵,看見中年男人罕見的露出了一抹笑容。
“你這孩子,倒是有趣。”
(昨天有些感冒,思緒發飄,於是早早休息,所幸今日無礙。特殊時期,大家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避免出行,希望每位劍骨的讀者,以及大家的家人,都能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