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霜山屋簷下春雨連綿。
寧奕盤膝而坐,聽著細雨敲擊青瓦磚簷的嘀嗒聲音,雨絲彙聚如銀線,在麵前斷斷續續如瀑布垂落。
心湖俱靜。
他端詳著掌中的那顆黑白丹藥,閉上雙眼。
腦海裡回想起離行時候柳十一的話語。
“寧奕......你送我離開天都,一路曲折,我欠你一個人情。”
“這顆丹藥,你留著。”
屋簷細雨聲下,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少年抬起手掌,指尖絲絲縷縷的星輝迸發而出,籠罩著掌心這枚極為珍貴的丹藥,這枚圓丹隻有指頭大小,但外表圓潤如玉,黑白二色猶如混沌交融,相互交撞,不斷發出輕微聲響。
正是劍湖宮二寶的“蓬萊仙丹”。
寧奕在與柳十一告彆之時,對方執意要從劍湖宮內取出這枚仙丹,作為酬勞。
如今的劍湖宮,經曆了一場大變......宮主柳十受了重傷,就算老祖宗幫忙出手熄滅了涅槃道火,也需要相當長一段時間的靜修,如若不出意外,懸浮在洪來城上空的聖宮,會封山一段時間。
柳十不會再出麵。
大長老被廢除......從西海歸來的徐來,作為劍湖宮的大客卿,留守在聖山之上。
畢竟西海老祖宗曾說,若是徐來回到蓬萊,那麼要麵壁十年,這一席話,其實意味也很明顯,如今的劍湖宮缺少一位真正能在大隋有話語權的星君人物,柳十重傷閉關,大長老元拂蔭神魂俱滅,劍湖宮的聖山之位都隱約動蕩。
如果不想重蹈小無量山的覆轍,那麼徐來留在劍湖宮,就是最好的結局。
對於老祖宗無形的安排,徐來其實是接受的......他與自己的師兄有諸多矛盾,舊賬算清,竊走長生的徐來,虧欠劍湖宮一個交代,西海學藝歸來之後,正逢風雨多變之秋,師父已逝,師兄負傷,如今輪到了他來守護劍湖宮。
那柄大雪的安排,老祖宗沒有明說。
但劍湖封山,鎮宮之劍的歸屬其實已不重要了......因為大雪劍在執法殿的對擊之中,被寧奕的“細雪”砸得支離破碎。
這意味著,大雪已經老了,不複當年的鋒銳。
劍器雖老,若是遇上了新主,依然可以煥發光彩。
未來光複大雪和劍湖宮的人,很有可能......不是柳十也不是徐來,而是如今的少宮主柳十一。
臨行之前,寧奕問柳十一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劍癡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沉默了一段時間。
柳十一平靜地說,劍湖宮如今封山,自己在接任少宮主席位之後,會出手撫平怨念,解決殘留的麻煩和鬥爭的種子,等到師父柳十傷勢好轉之後,離開劍湖宮,從漓江乘船而下,或者東行,或者北上,把自己未完的路途走完。
說這句話的時候,柳十一看著寧奕身後不遠處的西海老祖宗。
那位蓬萊的太師祖,年輕時候走遍了兩座天下。
作為劍修,想要登山這劍道的頂樓,需胸中有溝壑,眼中有山河。
劍氣縈袖,歲月磨礪。
離彆的時候。
劍癡留下蓬萊仙丹,飄然而去,甩下了一句話。
“若再次相見,大雪不會輸給細雪。”
......
......
屋簷細雨之中,寧奕心思複雜。
他盯著這枚蓬萊仙丹,自己如今處在破境最關鍵的地步,這枚丹藥裡蘊含著極其精純的力量,若是吞下,那麼自己立刻便可破境。
成為第八境修士。
但寧奕並沒有這麼做。
是因為他在漓江之上,見識到了蓬萊和劍湖的劍氣之爭。
對於自己未來的修行,寧奕有些猶豫了。
徐來和柳十,一個跨境一個壓境,自己一路上吞服極多的丹藥,按理來說步子太大容易扯到檔,但這邁出的步伐......比壓境的還要慢,劍癡柳十一拚命壓境,都破開門檻踏入了第八境,自己卻還在七境停留。
壓境和跨境,孰對孰錯?
自己這顆丹藥若是不吃,那麼便是比壓境還要壓境,若是吃了,那麼便是比跨境還要跨境。
如何自處?
少年眉頭緊鎖。
屋簷下的雨絲落地聲音裡,忽然多了一道蒼老的溫和聲音。
“吃下去,不用擔心。”
寧奕心神一震,連忙抬起頭來,望向遠方。
小霜山雨汽連綿,一個白袍的隱約輪廓,緩慢從山階儘頭浮現。
蜀山來了一位“客人”。
而且是很有可能會常駐的“客人”。
對於西海老祖宗這樣的通天人物,無論在任何一座聖山靜修,都是聖山求之不得的福分......彆說活過了五百年大限的人物,就算是證實了真正涅槃的,大隋攏共才有幾位?
葉長風的步伐緩慢,第一步還在遠方山霧之中,看得出來衣衫儘濕,老祖宗並沒有動用修為蕩開雨絲,然而隻走了兩步,就已經來到了屋簷下,一身雨汽隨風蕩漾,走到寧奕麵前的時候,身上白色麻袍已是乾淨利落,鼓蕩往複兩次,便乾燥如初。
對凡人來說,這是神仙手段,對神仙來說,隻不過小道爾。
寧奕坐在屋簷下靜修已有三日。
這三日裡,他手捧蓬萊仙丹,腦海裡默默回想著自己修行上遇到的問題。
老祖宗告訴他,把問題都領出來,三日之後,一起答複。
“先生,這幾日,弟子把問題都列出來了。”寧奕誠懇開口。
老人輕輕嗯了一聲,掀起衣擺,盤膝而坐,就坐在寧奕對麵,三日不見,他並沒有告訴寧奕自己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但是寧奕留意到,老人腰間的那柄“稚子”不見了。
寧奕抿了抿唇,閉上雙眼,道:“弟子的修行,似乎有一些瑕疵之處......是在於壓境,還有跨境......”
葉長風溫和的打斷了寧奕的話。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寧奕掌心的丹藥,道:“先吃下它。”
寧奕沉默了。
自己先前猶豫的,就是這顆丹藥要不要吃下。
寧奕睜開雙眼,看到了西海老祖宗波瀾不驚的眼神。
他一隻手翻掌而上,重新垂回丹田之處時,掌心的丹藥已經消失不見。
咀嚼而下。
磅礴的星輝透體而出。
熟悉的破境感覺蜂擁而來,需要海量資源才能破開的第七境,如今在那枚蓬萊仙丹的效力之下,變得猶如一張白紙,瞬間破開。
半柱香後。
一身黑袍被汗水打濕的寧奕,從入定狀態當中醒來,發梢黏在兩鬢,他看到老人微笑望著自己,這段時間內小霜山一切寂靜,外麵的雨聲風聲都被屏蔽在外。
自己一路修行,從未有過如此安逸的破境環境......
寧奕眼神裡有一抹溫馨閃逝而過。
葉長風輕柔道:“你在擔心,自己走錯路。”
寧奕點了點頭。
老人問了一個問題。
“壓境是錯的,還是跨境是錯的?”
寧奕皺起眉頭,這本該是他要問的,從老祖宗口中先說了出來。
他認真回答道:“弟子參不透,推演不出結果......但往前看去,行十步百步,似乎都是一片光明。”
“因為這兩者都沒有錯。”西海老祖宗麵帶欣慰地點了點頭,道:“錯的是你。”
寧奕怔了怔。
“世上隻有黑白嗎?”老人緩慢開口:“壓境就是對嗎,跨境就是錯嗎?走錯了又會怎麼樣?”
坐在老人對麵的少年,陷入了沉思。
“比起猶豫不決,原地踏步,不如堅信自己走出的路,哪怕與所有人都截然相反,也一定是對的,可行的。”
葉長風平靜開口,道:“世上無敵者,隻有一人爾。”
寧奕眼神裡有一抹光芒逐漸放大。
“這些年,在西海靜修......時常有人會來問我,修行上的問題......”葉長風輕聲笑了笑,道:“蓬萊那裡吞服丹藥的人很多,有人問我跨境而修是不是錯的,我告訴他們不是,於是這些人心安理得的離開,吞服更多的丹藥。”
“這些人錯了,錯得很離譜。”老祖宗淡然道:“修行是一截路,需要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再天才的人也不例外,隻不過有的人走得快,有的人走得慢,然而大肆吞服丹藥的那些人,在這段修行路上,一時突飛猛進,進境飛快,相當於自廢雙腿,等到丹藥無效之時,便再也立不起來。”
寧奕的神情有些古怪。
這怎麼聽起來......有點像自己?
西海老祖宗麵帶微笑,看著欲言又止的寧奕。
少年歎了口氣,慚愧道:“自從破開初境,直至如今,便一直吞服丹藥......”
葉長風微笑道:“不吃丹藥,是不是連初境都破不開?”
寧奕沉默了。
“一顆蓬萊仙丹,能助人擠破十境有餘。”西海老祖宗豎起一根手指,笑意不減道:“這就是它成為鎮宮之寶的原因,一顆仙丹,造就一位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
寧奕吞下蓬萊仙丹,隻是破開了第七境......
寧奕欲哭無淚,無奈感慨道:“先生,我為什麼這麼能吃?”
葉長風笑了笑。
他的眼神注視著寧奕,仿若看穿一切。
接下來,西海老祖宗輕描淡寫的在寧奕心湖上砸了一記重錘。
“因為......你是執劍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