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裡。
盤膝坐在地上的少年,忽然蹙起眉頭,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原本波瀾不驚的麵頰,扭曲一下。
寧奕額頭上,頃刻之間,滲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他疲倦至極,向後傾倒,靠在了一片溫香軟玉之中。
裴煩坐直身子,抬起頭來,望著漫天符籙支離破碎。
府邸上空的那片龜甲,發出嗡然鳴動。
她扶住寧奕的肩頭,眼神空洞,凝視著府邸上空的龜趺山陣法緩慢向下鎮壓,卻無動於衷。
寧奕的黑色衣袍上,溢出一縷一縷的黑色煞氣。
拔除死氣。
這個過程,至少還需要半炷香的時辰......她還能撐到這個時辰嗎?
裴煩的嘴唇有些乾裂,她目光瞥向牆頭,那盆萬年青的青葉,葉子下垂,搖曳,鎮壓在府邸上空的陣法似乎有些古怪,不僅僅是重壓,連四周的溫度也變得高了起來。
裴煩抿起嘴唇,她鎖住眉頭,沉思著這縷火熱意味究竟從何而來......這是龜趺山的陣法嗎?
“‘他’要來了。”
楚綃前輩的一道意念,猶有殘餘,在丫頭的腦海裡響起。
“他?”
裴煩喃喃道:“他......他是誰?”
紫山山主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輕聲笑道:“還記得我跟你說的話嗎?”
“你可以有第三個身份,一個可以讓你出去看一看,走一走,遇到不愉快的事情,隻要自報山門就可以解決的身份。”
楚綃風輕雲淡道:“記得報我的名字,很管用。”
話語落地,懸浮在府邸上空的龜殼,竟然顫動一刹。
丫頭抬起頭來。
忽然之間,恍然大悟。
......
......
太清閣的霧氣,掀起了一陣風氣。
“蘇牧先生無心下棋?”
雲洵坐在石凳上,他看著閉目養神的太清閣命星強者,輕聲而平緩開口:“其實也要不了多久,先生好生休息,教宗府邸那一邊的事情,應該快要結束了。”
蘇牧挑起眉頭,他感應不到外界的氣息,也不知道如今的寧奕府邸發生了什麼。
“就憑龜趺山的修行者?”蘇牧輕輕吸了一口氣,緩慢睜開雙眼,注視著情報司大司首,一字一句說道:“陵尋是東境難得一見的不滅靈體,但出山過早,尚未繼承聖山秘法,就算有情報司掠陣,未必就能如何。”
雲洵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情報司不會為陵尋掠陣,聖山之爭,私人恩怨,與我三司無關。”雲洵那張俊美的臉龐上,寫滿了平靜和漠然,他緩慢說道:“在下並不關心這一架的勝負,也不關心東境能不能拿回應有的物品。”
雲洵的修為要高出蘇牧一頭。
他封鎖了太清閣的後院,自己的神念可以輕鬆掠出。
“其實我一直不明白,為何蓮花閣,要將蜀山的寧奕,放在星辰榜的第一位?”年輕俊美的情報司大司首,輕聲問道:“這個問題我想不懂,就像是為何陳懿先生會欣賞寧奕一樣,在我看來,這其實很荒唐......關於寧奕的情報,我翻閱了不下二十遍,他的確是一個天才,但我看不出......他能夠占據星辰榜頭榜頭名的原因。”
蘇牧看著雲洵,沒好氣笑道:“你是在問我?”
“是。”
雲洵點了點頭,他囚禁著太清閣的話事人,麵色卻沒有絲毫的異常,就像是在與熟悉的老友閒散聊天,誠懇問道:“洛長生是當之無愧的‘謫仙人’,就算他離開了十境,還有其他的人.......譬如珞珈山扶搖的大弟子,或者北境的那位散修。”
蘇牧的雙手十指,藏在袖袍之下,緩慢而又隱蔽的結著陣法,無聲而又無息。
“蓮花閣的袁淳先生,認定和讚同一個人,需要理由嗎?”蘇牧直視著雲洵,不卑不亢說道:“你剛剛來到情報司的時候,被袁淳先生看中,青雲直上,有原因嗎?十年前的徐藏剛剛走出蜀山,被所有人看扁,唯獨袁淳先生說他有‘劍氣長存’之姿,有原因嗎?”
雲洵低聲笑了笑。
這位年輕的情報司大司首,輕聲而悲哀地開口:“這就是問題所在......袁淳先生認同我,我自己也認同我自己。”
“袁淳先生認同徐藏,我也認同他,那個骨子裡帶著永不服輸意誌的蜀山男人。”
“可是我並不認同寧奕,我在他的身上,並沒有看到我所欣賞的‘東西’。”雲洵淡淡道:“原本隻是萍水相逢,我和寧奕素未謀麵,縱然談不上欣賞,但總不至於厭惡。可是偏偏......我手底下很欣賞的人,因為調查他,悄無聲息的死在了太清閣裡。”
蘇牧眯起雙眼。
“沈靈,顧謙,徐瑾......他們是我最欣賞的三個年輕後輩,將來的天都情報司,將會是他們最大的舞台。”雲洵微笑看著蘇牧,道:“先生想必是沒有聽說過這三個名字的。”
蘇牧的眼神有些惘然。
他知道“沈靈”,情報司炙手可熱的年輕人物,已經坐上了少司首的位子,雲洵看起來“極為年輕”,但真實年齡遠非表現出來的那樣,據說有意將一些重任交給沈靈。
這已經很能說明一些事情了。
至於顧謙和徐瑾......
蘇牧努力回想著另外兩個名字,想了許久,仍是無果。
“情報司的每一個修行者,除非是坐上少司首的位子了,必須要站在光明裡,其他的都會隱在黑暗之中,他們的情報,除了我以外,就隻有專門直屬的上層知道。”
雲洵漠然開口,道:“顧謙和徐瑾的檔案被沈靈銷毀,這三人的命牌都已經破碎。”
蘇牧腦海裡一道靈光閃逝。
他盯著雲洵,認真問道:“我記起來了......是試圖潛入太清閣偷竊卷宗的那兩位修行者。”
雲洵平靜說道:“是。”
蘇牧說道:“試圖偷取送往皇宮的卷宗,這是死罪。”
雲洵再一次平靜說道:“是。”
“但是,凶手是誰。”情報司大司首漠然說道:“我隻看到了兩具屍體,還有一個人的呢?”
蘇牧的神情墜了下去,他搖了搖頭。
“當屍體從太清閣抬出來的時候,麵部已經焚化,難以辨認麵容,我不知道凶手是誰......他們死在太清閣裡,被人發現的時候,已是天亮。”蘇牧艱難說道:“若是我說,這件事情,與太清閣無關,你會不會相信我?”
雲洵麵無表情。
他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顯然不信。
“這個理由,站不住腳。”雲洵吐出一口氣,幽幽說道:“我說這些,隻是告訴你,今日我欠了彆人一個人情,來太清閣,借走你一個時辰,就算把這道人情丟去......我這一趟,也是要來的。”
年輕的情報司大司首,緩慢站起身子。
蘇牧的神情寒冷下來,他同樣站起身子,咬牙道:“雲洵,你想要做什麼?”
“無他,借卷宗一閱。”雲洵平靜說道:“送往皇宮的卷宗,太清閣向來留有備份。我身為情報司大司首,有資格質疑這一份情報的真偽,對於蜀山寧奕的身份......我頗感興趣,想要一探究竟。”
蘇牧的身形瞬間橫移,攔在了雲洵的身前。
“此事不合規矩。”蘇牧語氣嚴肅,道:“雲洵,你身為大隋三司的最高統領,應該知道,若是違了規矩......會有何等的處罰與懲戒。”
雲洵置若罔聞,他繼續向前走去,身子與蘇牧碰撞之時,化為一團雲霧,走出之後又重新凝做人形。
情報司的年輕大司首走出棋秤範圍,後院幽靜,一片清冷。
太清閣的大殿之前,需要走過一段小徑。
他平靜向前走去,穿過高林,霧氣散開。
一方石凳。
三道身影。
情報司大司首挑了挑眉,止住了前行的趨勢。
三道身影,一道赤裸著上半身,袒露胸膛,一圈一圈纏繞著玄重鐵鏈,臂膀上紋著猙獰交融的漆黑蛟龍,五官猙獰,此刻像是一座小山,蹲在石凳左側。
周身籠罩在頎長黑袍下,帶著黑色鬥笠紗帽,紗巾垂落的女子,腰間藏著一柄細長劍鞘,安靜無聲如陰影,默默站在石凳右側。
雲洵喃喃開口:“平妖司大司首,苦策,龍凰......”
石凳左右的一男一女,乃是在北境,灰界廝殺多年,在兩座天下都赫赫有名的平妖司大司首。
竟然是從北境回來了?
麵目猙獰的壯碩漢子,咧了咧嘴,揉了揉麵頰,憨厚笑道:“嘿嘿,小雲雲,俺和老師回來了,想俺了沒?”
雲洵直接無視了這個粗糙漢子。
他的目光望向石凳上那道身影,躬身揖禮,輕柔說道:“學生見過先生。”
能夠讓平妖司兩位大司首恭立其側,而且還擔得起雲洵一聲“老師”的,大隋天下隻有一個人。
蓮花閣袁淳。
“雲洵。”
石凳上的老人,麵容五官與久居蓮花閣內的那一位,幾乎如出一轍,隻是皮囊的細微之處,略有不同,似乎是在北地經受了諸多風雨霜雪的吹打,顯得黝黑而又滄桑。
這位“袁淳先生”的眉心有一朵紫色蓮花。
老人輕柔說道:“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