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山山頂,罡風淩冽。
女子抬起一隻手來,她的掌心,瑩潤白光流淌,隨著她握攏的動作,緩慢凝固成一柄細長劍器。
“兩位殿下,凡人不可直視神靈......還請退回紅山內,以免遭受波及。”
這一句話,原本意義上的“神靈”,指的是不朽級彆的存在,但是不朽早已經凋零在歲月之中,即便各大聖山,號稱自己出過不朽,如今卻從未有任何一絲確鑿的消息,可以證明,不朽真的還活著。
涅槃境界,便成了這個世上最接近“神靈”的存在。
瑤池聖主站在紅山山頂,她眉眼平靜,鬆開長劍之後,任其懸浮在自己麵前,輕輕屈起一根手指,點彈在劍身之上,發出一道清冽的聲響,那柄長劍“緩慢”向前墜跌而去,登時劍氣大漲,自劍身內如沸水濺開,頃刻布滿整座紅山。
劍身猶如一輪皎皎明月,高高懸掛。
破碎開來的紅山山腹,被劍氣封鎖,看外麵一片霧氣茫茫,看不真切。
做完這一切,瑤池聖主便不再動手。
宋伊人感到自己腳下,一整座紅山,非但沒有停止震顫,反而搖晃姿態幅度越來越大,幾乎要拔地而起。
自己的父親就站在山頂,背對自己,麵容淡然,雙手負後,沒有絲毫要出手的意味......遠方的大地,無數妖獸前赴後繼,都是在給那頭遠古妖聖充當餌食,時間越久,那頭妖聖的力量恢複得越完好,便越強大。
這是要做什麼?
宋伊人有些惘然。
瑤池聖主輕柔道:“宋雀,你有感應到妖族天下的強者嗎?”
身為靈山俗世客卿的宋雀,搖了搖頭。
他平靜道:“妖族天下或許有著某種隱匿功法,但大概率不會出手,元聖是在道宗天尊的膝下長大,與妖族天下的那些人並無關聯,所以這一架......你我看著便好,他們不出手,我們便不出手。”
緩慢站起身子,衣袍在風中搖曳的宋伊人,撓了撓頭,敢情自己頭上的二老,千裡迢迢動用大秘,來到紅山,不是為了扼殺這頭獅子......而是為了提防妖族天下有涅槃境界的大能在旁邊窺伺?
他的眼神忽然有些凝固,如果說自己的父母不打這一架,那麼會出麵的又是哪位?
整座天地,氣機圓融,並無一絲外泄,被劍氣封鎖了石壁的兩位大隋皇子,看不到外麵的場景,隻能選擇原地打坐......他們的血液,不受控製的,開始緩慢沸騰。
李白麟無法定心,他睜開雙眼,看到了自己的二兄,以同樣沉默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
......
紅山山頂。
“大概還要等多久?”
“可能要等到那頭獅子準備完好?大概還要半個時辰。”
“說起來......我一直都沒有見過陛下出手。”宋雀裹著青袍,他平時並不喜歡這副打扮,太臃腫,不方便。
他是靈山的俗世客卿,沒有點燃涅槃道火的時候,就隻是一個行走江湖的普通人,天資不俗,卻濺不出太大的浪花。
與靈山結緣,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情,自那以後,他開始踏入修行界,開始嶄露頭角,最後在須彌山撚火而立,成功繼承果位,至今已有百餘年載......歲月不饒人,他坐擁常人無法想象的壽命,二百多年過去,麵頰上仍然多出了兩三道老去的痕跡。
這些細微的皺紋,以星輝之力附著在指尖,便可以輕輕抹平,但是宋雀並沒有這麼做。
他看起來仍然年輕,但身上已無二十歲的朝氣,衣衫翻起時候的波瀾不驚,更像是一個活了千年的老人,這便是長生所帶來的代價,撚火繼承菩薩道果,宋雀被靈山所敬仰,並不是因為“宋雀”這個名字,而是因為他意味著那位菩薩的第二世行走,這是一種信仰的傳承,教徒們所信仰的,永遠不是真實的那個人。
而是某種虛無縹緲的精神。
在追逐長生的路上,每一位涅槃境界的修行者,都是最接近終點的那個。
宋雀望向自己的妻子,東境瑤池聖主辜伊人,在如今的大隋天下,大道修行的路上,沒有一對道侶,比自己和妻子抵達的境界更深更遠,若隻是追求長生......他們也不會生下這個各取一半姓名的兒子,道宗的“坐忘”,佛門的“撚火”,賦予了他們至少五百年的時間,比起漫長的壽命,他們來到這世上的歲月真的很短,放眼望去,幾乎可以說是最年輕的涅槃境界,此間還有大好山河,數百個花開花謝,就算跨不出那一步,隻要能夠並肩眺望,其實也沒有什麼遺憾。
宋雀站在紅山山頂,他眯起雙眼,回想著自己撚火成功的那一日,大隋境內再添一位涅槃境界,那些在自己昔日看來,高高不可攀及的人物,從雲霧之中施展秘術走出,紛紛向著自己道賀。
那已經是百餘年前的事情。
撚火之前,宋雀已和辜伊人結成道侶,佛門的撚火,和坐忘不同,一旦失敗,很有可能身死道消......他曾經猶豫過也退縮過,最後嘗試著踏出那一步,因為道宗的大力支持,準備了諸多寶器,他才得以艱難成功。
撚火成功之後,諸事不再纏身,宋雀便被陛下邀請過去喝茶。
皇宮內,他如願以償地見到了當今大隋天下主人的真實容貌......在他撚火的記憶當中,上一位撚火失敗的佛門客卿,曾經見過年輕時候的太宗皇帝,而這一次的見麵,已經相隔了數百年。
宋雀喝茶之時,麵容看起來平靜,內心卻不平靜。
在皇帝的身上,已經有五百年的歲月過去,那個男人仍然看不出有絲毫蒼老的痕跡。
上一位佛門客卿的記憶當中,那個意氣風發的年少皇帝,變得沉穩而又內斂,活過了這世上幾乎沒人能夠活到的歲月大限,他仍然不畏懼死亡之日的到來......五百年是所有人的大限,這是天地規則,不可跨越的門檻。
彼時剛剛破境的宋雀,看皇帝如看霧裡青山,他本以為自己已經躋身世間第一流的行列,後來發現並非如此,那個皇帝不被歲月拘束,似乎可以再活上第二個五百年,兩者之間看似平起平坐,但實則有雲泥之彆。
後來宋雀把雜念摒棄,他涅槃之後,每每在修行上有停滯的時候,都會入一趟天都皇城,見一次皇帝,每見一次麵,他都會生出一種望塵莫及的卑微感。
如見青山,如見深海,如見蒼穹。
非是藏龍不出,而是早已經抵達九天之上。
涅槃境界,早已經沒了更多的明確劃分,能夠走到這裡的,古往今來,也就那麼寥寥。
但是宋雀有一種篤信......那位皇帝出手,可以錘殺此間的任何一位涅槃境界修行者,聖山的老古董,在皇帝麵前,不過是不堪一擊的朽木。
除了一個例外......
站在紅山山頂的宋雀,抖了抖青袍,他屏住一口呼吸,望向遠方的寢宮。
九靈元聖的境界還在攀升,從雲海墜跌回來,他應該是借了妖族天下某位大能的一滴精血,真正意義上複蘇回來,宋雀知道妖族天下有位坐在灞都城頭的大先知,先前天地隱約浮現妖氣,應該就是那位老人的,他來到此地,就是防止妖族天下的強者出手,讓接下來的這場戰鬥多出一些意外。
“陛下要親自出手......”瑤池聖主的聲音很輕,她喃喃道:“他在等九靈元聖恢複全部的精氣神,然後公平一戰,這一幕我似乎先前見過。”
宋雀輕輕歎息一聲。
是的。
這一幕似曾見過。
皇帝從來不吝嗇於指點自己的修行,他向來不畏懼任何人超過自己,宋雀知道,論修行境界,自己一輩子都趕不上太宗,如今的大隋天下......幾乎無人能夠望其項背。
但是曾經有一個例外。
站在山頭,自己父親身後的宋伊人,眯起雙眼,輕聲試探著念出了一個名字。
“裴旻?”
宋雀麵色沉默,緩緩點了點頭。
大隋北境有位裴姓將軍,死在了天都的血夜裡,那一夜的場景與現在有三分相似......皇帝與裴旻公平一戰,聖山的山主已被劍氣重創,血流成河,天都鐵律解開,宋雀和夫人趕來的時候,站在天都城頭,撐開一道巨大屏障,守護城內子民。
百裡外的穹頂,劍氣激蕩,龍脈破碎。
當曙光降臨,大戰落幕,自穹頂墜落一柄斷劍。
於是裴家滿門滅口,那個姓徐的劍聖弟子,開始了漫長的報複之路。
“這是很公平的一戰。”宋雀閉上雙眼,風氣自他的兩鬢掠過,吹動鬢發輕輕飛揚,他似乎在回憶著天都那一夜發生的事情,輕聲道:“但看到這一戰的人很少,所以謠傳的那些消息,都不是真相。”
宋伊人手指輕輕敲打懸配在腰間的長刀,若有所思問道:“那麼真相是什麼?”
宋雀沉默很久。
他搖了搖頭,“真相已不可知。除了陛下和裴旻大人,又有誰知道呢?”
宋雀站在山頭,他看著遠方的寢宮,喃喃道:“裴旻真的很強,他讓陛下受了不可愈合的道傷,這些年過去......不知道陛下傷勢有沒有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