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於本能,陶琚想要將手上殘渣甩掉,但他實在過於緊張了,以至於手指攥緊之後,便扣死在那裡,關節僵硬,完全不聽使喚。他也不敢有更明顯的動作,就這樣緊靠著身後似堅硬又搖晃的氣生根“柵欄”,僵立在原地,而那冰冷又酥麻的感覺,仍然存在,而且正從他的腕部向上蔓延。
陶琚也懷疑這是某種錯覺,但無論感覺真假,他都很難在這事兒上分太多心思,因為此刻,武裝直升機已經來到了這株大葉榕樹的上空,掀起狂風氣流,使得枝葉鳴響,葉片嘩嘩掉落;那個不知懸掛了多少年的風鈴,也在激烈地搖動,響聲是如此急促,仿佛下一刻就要掙斷綁縛的繩子直墜下來。
這般噪聲中,陶琚的心跳已經要頂上腦門。
現階段,他沒法做出任何有效反應,隻能這麼僵硬地靠著,任由身上的一切變化,向著他不可控的糟糕方向持續演進。
時間在變慢,又或者更糟——武裝直升機不是經過,它改變了速率和運行模式,開始了低空盤旋,那邊確實發現了什麼!
呃,他的外套!
之前對著大葉榕樹行大禮時,脫下的外套,就隨手扔在榕樹下的地麵上。
而且很荒謬的,此時那件軍服外套就沐浴在斜向照過來的太陽光芒下,上麵的金屬肩章和鈕扣,還反射著光芒,刺入他的眼睛。
陶琚猛地閉眼又眼開,又用力咬牙,避免牙關打顫、得得作響。
希望,希望光線反射的角度不要那麼湊巧……但也不差這一條。
陶琚沒法做出更有效的判斷,精神高度緊張之下,他對外界的感知,包括可見、可聞、可感的一切,都在急劇收縮,周圍的一切暗下去,包括之前刺眼的金屬反光,頭頂上的枝葉和風鈴的鳴響都變成了亂糟糟的背景音,完全無法分辨。
可就是此刻,已經縮小到極限的視野前端,依稀就是隨意丟在地上的軍服外套之上,突兀出現了完全不在自然山野配色裡的一抹銀白。
然後,陶琚才看到了那上麵高速旋轉的飛翼,還有極度可疑的臃腫的機殼。
無人機,自爆無人機……還是彆的什麼品種,但無論怎樣,他被發現了!
這種距離下,陶琚完全沒有任何僥幸心理。
他呆滯了大概有半秒鐘,或許更長時間,然後本能的就想發力,側身躲到身後這株大葉榕樹的後麵,有可能的話再接一個翻滾,從有坡度的地麵上一路滾下去。
可是,這一刻他的雙腿軟綿綿的,完全發不上力。
是真的軟,甚至包括目前支撐他後背的那些已經紮進地麵的、木質化的氣生根也是軟塌塌的,以至於一次失敗的發力過後,他整個人都陷了下去。
陶琚隱約感覺到,自己在往後倒退。但這種感覺又是模糊的,因為此刻,他一切的感覺都是模糊的,隻有針尖兒般大小的視野,勉強鎖住那架臃腫的無人機,看著這玩意兒懸空繞圈兒,卻莫名沒有加速,沒有接近……就是接近,也很快繞行遠離,在榕樹這邊無目標地轉圈兒。
為什麼?
不是已經被發現了嗎?
他的軍服,不,偌大個人,就在榕樹底下,已經穿透樹冠飛下來的無人機,真是個睜眼瞎?
陶琚怔怔注視那無人機來回飛動了十幾圈之後,終於完成了情緒上的初步緩衝。身體仍是軟綿綿發不上力,思維卻開始回歸,感知也重新擴張到應有的範疇。
於是他看到,在他與無人機之間,原來還垂著一層厚重的“簾幕”或“柵欄”,是由紮入地麵的木質化氣生根編織而成,將他遮護在後。
是的,陶琚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已經“退”到了這密密麻麻的氣生根後麵,他所在的位置,正是剛剛大禮參拜的大葉榕樹樹乾區域,已經被歲月蝕出了一個足以容納五六個人的樹洞,容納陶琚完全沒有問題。
他這並不代表陶琚安全了。
事實上,陶琚的心跳仍然在最激烈的區間,還有體溫、呼吸、肢體的不可控戰栗,更不說還有已經深植入他體係的智械結構,時刻都向外放射信號……每一樣都是能將他投向深淵的致命因素,偏偏他一個能控製的都沒有。
所以陶琚仍然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接下來幾秒鐘,無論是距離陶琚不超過五米的無人機,還是頭頂上不斷輸出強勁風力的武裝直升機,都沒有下一步的動作,好像真的無視了他的存在。
唔,不是無視,而是真的不知道。
陶琚完全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兒,倒是他的身體,應激過後更加酥軟,以至於無法保持站姿乃至半靠半坐的狀態,持續向下滑,最終徹底躺倒在潮濕的樹洞裡。
樹洞進深當真可觀,他完全躺倒,竟然還有餘裕。
而這樣一個對人類來說最放鬆的姿勢,終究是讓他能夠勉強調整自家身心狀態。他開始嘗試控製呼吸,間接調緩心跳,並緩慢活動自己的手腳。
可這時,陶琚才愕然發現,他捏爆了樹皮苔蘚後,那冰涼麻木的感覺,覆蓋了他的左手還不夠,仍然在持續上行,如今已經漫過了他的肩膀,向著他的胸腔、後背乃至全身蔓延,而且速度越來越快。
所以,全身的酥軟感受,不是應激反應,而是“毒素”蔓延的結果?
等陶琚想明白了這些,冰涼和麻木已經覆蓋他四肢百骸,也是這個時候,深度改造的、植入體內的各個智械部件開始連串報錯,在他耳畔形成了讓人絕望的尖銳鳴響。
這是怎麼了?
陶琚完全不理解,事實上,他的神智也開始變得模糊,好像那“毒素”終於蔓延到了大腦,讓他的思維變得凝滯緩慢。
直至目前,武裝直升機和無人機仍然沒有發現他的蹤跡,後續會不會有人下來查探,也是說不準的事兒。但這些也已經不再算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問題就出在他身上!
那個被捏爆的“樹皮”……這特麼的就是“心誠則靈”?
陶琚心頭有巨大的荒謬感膨脹、爆炸,隨即也衝上了頭頂。
他不確定自己還睜著眼,他眼前一片昏黑,很快什麼光線、聲音都變得模糊不清,隻有身體自我的脈動隱約還存在。
那是他的心跳……嗎?
陶琚不確定,因為在這一刻,他身下潮濕且凹凸的地麵,應該是大葉榕樹的板生根和土石磚塊的結合體,似乎也在波動。
內外的波動,初時還有些差彆,卻又迅速混淆,他一個恍惚,就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也忽略了凹凸不平的潮濕地表帶來的不適,因為這些都模糊掉了,他的身體與大地的區隔也模糊掉了。
他好像在持續地溶解,融入到身下的密密的根係土壤中,但這隻是開始。
往來起伏的脈動牽引他的心神和感知,開始了擴張,以這株巨大的榕樹為起點,滲入大地,伸向天空,觸及繞飛的無人機和低空盤旋的武裝直升機,還有正從直升機上飛降的戰鬥人員,又持續延伸,覆蓋了這和緩起伏的龐大山塊,直至觸碰到那冰冷的都市邊緣。
然後,他到了極限,意識空乏混沌,自然而然就睡了過去。
陶琚確實是睡著了,混沌中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又慢慢蘇醒過來。
有那麼一瞬間,陶琚還以為是隻是個尋常的午休。
但很快,昏睡之前感應擴張的奇妙感受,就在記憶中翻騰起來,且似乎還做著奇妙的更新。他仍然分不太清楚身軀的邊界,眼睛也看不太清楚,卻知道時間已經從燥熱的下午,變成了稍微陰涼一些的晚上。
周圍靜謐安然,沒有在空中盤旋的武裝直升機和那隨時能夠撲過來的自爆無人機,沒有昏睡前感受到的飛降的戰鬥人員,似乎也不見其他隨時能夠置他於死命的威脅。
這是怎麼了?一覺睡過去,他陷入到這樣一個似如真似幻的美夢中了嗎?
陶琚慢慢撐起身體,這是為人二十餘年的本能驅動。
也是這時候,來自於自身的血肉邊界才漸漸清晰,與此同時眼耳鼻舌身意的傳統笨拙的感知,才又陸續呈現。
受到這種笨拙的原版感知的影響,那與奇妙的脈動渾同、大幅擴張開來的超自然感知變得“渾濁”了一些,但仍然存在。
也許需要一段時間去適應。
唔,超自然嗎?
陶琚這才大致明確此前體驗的性質,而就在他轉動腦筋的時候,忽又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在已經有些渾濁的“超自然感應”中,出現了讓他深覺不適的突出“點位”,而且離他非常近。
好像就在茂密的氣生根“簾幕”之外。
然後,陶琚才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不是靠近或者遠離,而是在一定的範圍內反複兜圈子,百無聊賴的樣子。
陶琚心口一下子收緊,下意識屏住呼吸,身體卻不敢動彈。
而這時候,外麵卻是傳過來一個依稀熟悉的嗓音:“小崽子睡飽了沒有?睡飽了就起來,真想讓老子幫你站崗值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