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伸手,接過火神蟻,打量幾眼,問道:“是在山區,還是在‘墳場’發現?”
“如果在山區,我至於來提醒你?”洛元再度強調,“如果能夠前後銜接,這應該是他放入那什麼‘基礎環境’中的幾隻之一,不知通過什麼手段,又滲入到‘墳場’裡麵。”
屠格“嗯”了聲:“火神蟻沾染了火獄暴君的域外‘血脈’,理論上可以在絕大多數時空環境中穿行……在地球多代遺傳,這份天賦能力早應該衰減乾淨了,能夠重啟,顯然是受到了同源力量的刺激。”
“謹受教。不過,你是不是太淡定了點兒?”
“如果那麼容易被找到,你不會活到現在的。”
“……這理由真棒。”
洛元對於屠格的態度是服氣的:“所以,你來到‘前線’,究竟想做什麼?躺平下來,什麼都不做,讓他活活生打死你?早知如此,我就沒必要拽上墨拉給你站場子。”
屠格又一次露出了他特殊的僵硬的笑臉,抬頭看天,又抬起手,對著指尖的火神蟻吹出一口氣。
火神蟻在無形的氣流中翻滾,瞬間就給吹飛到夜色深處,不見了蹤跡。而與此同時,艱澀的聲響中,偌大風葉借助氣流的力量,暫時掙脫了“鋼絲”纏繞,緩緩輪轉。
葉片橫過,間隙的星空乍明乍暗。
“洛元。”
這是兩人近期對話中,屠格第一次直接叫出對方的名字。
“嗯?”
“必須承認,那位成長、成熟的速度超出我們所有人的想象。”
“誰說不是呢?”
“所以,他已經開始用成年人的思路去考慮、處理問題了嗎?”
“你的意思是……”
“如果他是用‘本次雙方罷戰’這個條件,換取信息的話,截至剛剛,已經差不多足夠了。”
“吱呀呀”的風葉轉動聲裡,洛元沉默了下去,良久才又回應:“這麼敏銳……不,這麼配合的嗎?”
“因為他又給了我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屠格語氣平淡,好像從來都沒有點破任何事,依舊是與“隊友”做大戰前的閒談,“當然大家彼此彼此,他不想人群爆雷,我不想出力死戰;他需要了解當年舊事,你需要多發展空間;再者,李維也需要對梁廬大師範的存亡做出進一步判斷……這很好。”
有些事情說開了,交流起來就是方便。
洛元傳遞過來的信息,都顯得開朗許多:“這很符合你的為人,至少是你為人所給出的預期。所以,這是躺平黨的勝利?”
屠格微微搖頭:“你不懂。”
“是嗎?”
“這是職分……職責和本分。”
屠格像是在闡釋,又似在辯解:“在特定位置上,總會有必須要完成的職分,同樣也有不必要的。目前來看,他完成的很好,自詡為‘神明’,就去做力所能及的事……”
“等一下,我以為‘神明’的定義是無所不能。”
“我並不想評價‘神明’。”屠格一語帶過,隨即又道,“而你呢,一直在追逐不屬於你的東西,和李維有點兒像。”
“謝謝誇獎,你呢?”
“我,我應該已經完成了職分。至少在給我安排工作的人看來,我已經完成了。同時,這個時空點位上,已經沒有人再給我安排,所以……就這樣,不很好嗎?”
“感覺你想置身事外?”
“那倒不會。”屠格一如既往,平心靜心回應,“既然在交換信息,那我不妨多附贈一句:如果這個時空的封閉趨向於永恒,今天應該會是一個讓大家都很滿意的交易;但如果不是,希望我們都不要後悔。”
洛元稍事琢磨,便道:“都這樣了,你可以直接和他交流。”
“沒什麼差彆。對了,多問你一句,你是通過墨拉和他交流呢,還是直接完成了這筆交易?”
洛元化用他的句子:“有差彆嗎?”
也不等屠格說話,他又感慨:“那小子突然主動找我聯絡,我也是嚇了一跳。我以為春城那種臨時交際,已經是大家的極限了,沒有想,他竟然這麼‘成熟’且‘靈活’。”
想用特殊信號傳達出感慨和嘲弄並存的情緒,並不容易,然而洛元做到了:
“他這樣子像誰呢?肯定不像學姐,但也不像羅中衡那個傻缺。也許,更像羅遠道一點兒?
那老先生,總是把‘合作’和‘分享’掛在嘴邊,會為了相應目標,允許各色各樣各種心思的人物,圍繞在他身邊。明明他心裡頭也是知道的,可他就有這份自信,然後,他的下場你也看見了。“
稍稍停頓幾秒鐘,洛元又道:“今天的收獲,我會好好挑揀一下,再給他說。”
“挑揀?”
“要掌握主動,所以才用這麼隱蔽的方式嘛——既然是交易,肯定要精打細算。”
“那就預祝如你所願。”
屠格站起身來,戴上了墨鏡:“不管怎麼說,感謝你今天扮演的中間人角色,免去了一場無意義的戰鬥。”
“不客氣。”
“另外,給你一個忠告。”
“嗯哼?”
“既然他選擇了神明的路徑,和我們就已經不是一個賽道了。更確切的意思是:同樣的目的,他總會選擇讓你無法想象的方式去完成,而這也正是我對你最不滿意的地方。”
洛元疑惑:“能說得再直白些嗎?”
“神明難以直述……但對你,我還是要說,哪怕隻是碎片,你也不要用那麼粗糙的方式去運用它。我不知道,這種笨拙的方式,是否屬於你交換的一部分,所以隻是一個建議。”
說著,屠格再看了一眼轉動的風葉,就這麼轉身離開。
“喂,這輛車……”
“報廢的機械,就這麼放在路邊,而不是回爐重造,應該是最優的命運,沒有之一。”
屠格頭也不回,但也沒有沿著山脊上的舊路往下走,而是兩三步就跨過了山脊與虛空的分界線,步空蹈虛,向著北方主峰的方向而去。
就在他腳下,無數的“根須”依舊在狂舞,使U形山脈中間的山穀地帶,如同張開的妖魔巨口——隻是當下,它好似突然進食過度,下端有詭異的灰白光氣“咕嚕嚕”噴湧而出,很快就充斥穀地,漫過了山體下端,還在快速向上推進中。
洛元也注意這個新變化,還在嘗試與屠格交流:“這好像又是通向墳場……嘖,這可不在協議範圍內。”
屠格全無回應,也沒有停下,十公裡的距離也隻是花了十幾秒鐘的時間,然後直接跨過主峰,隱入北方山區渾茫的夜色中。
一路安靜,沒有任何追襲而來的力量。
又過去了幾分鐘,屠格忽有所覺,懸空停下,扭頭去看。數十公裡外的三尖頂方向,幽藍電火忽然無雲自生,淩空飛落,強勁電磁場第一時間淹沒了天脊,又漫過了山穀,觸及了主峰。
整個三尖頂,都在幽藍電光覆蓋範圍內,漫山遍野的百峰君“根須”,都在電光作用下抽搐僵直,有的甚至直接燃燒。
屠格眯起眼睛,數十公裡的夜色在這一刻壓縮,使之對視野的限製降到最低。於是他可以看到,天脊上旋轉的風葉刹停,搖搖擺擺,幾乎就要折斷。
此時天脊之上的空氣、畸變菌群,還呈現一些自有韻律,但很快就徹底錯亂了。
整個山區又在震動。隻是,正如精神海洋層麵那持續的震動一樣,連綿不斷,又內斂克製,始終維持在一個相對穩定的區間。
“什麼鬼!”第一個追上來的竟然是洛元的意念,“這小子脾氣這麼爆?信譽呢?”
大概是不喜歡挑揀吧……而且這大概率算不上戰鬥。
屠格的看法,並未來得及與洛元共享,因為後者的意念在持續擴張的強電磁場的作用下,很快支離破碎。
至此,其臨時透空而來的痕跡,徹底湮滅。
屠格懸停,注視那邊電光交織的夜空,若有所思,數秒鐘後,視線又轉向下方幽暗的山林。
很快,山腰某處火光和濃煙亮起,是有人直接點燃了山林草木,映出了邊緣格外刺眼的配色和人影。
對麵如同一個逃入山野的流浪漢,穿著反季節的破爛皮衣,臟兮兮的圓領衫,草綠色的女士鉛筆褲,厚底旅遊鞋……以及一隻尖頭皮鞋。
此時卻是挺胸抬頭,身姿端正,好像身著正裝,在一所華麗的宴會廳中,對著上空的屠格欠身致意:
“晚上好,屠代表……你跑路,不帶人一起麼?”
小醜,超凡牌組的方塊Q,巔峰強者十六人之一,裡世界最危險瘋癲之徒。
屠格居高臨下,注視這個公認的瘋子,並沒有什麼特殊反應,也沒有反應的必要。
隻是與這人短暫對視了一秒鐘,便重新飛動,繼續遠離這片山區。
小醜咧開嘴,誇張一笑。僵硬的左半邊臉卻絲毫沒有傳導情緒的意思。
他也不再言語,置親手引燃的山火於不顧,就在山林樹梢草葉之間飛縱,與屠格同向而行,速度竟然也不比上麵那位慢到哪裡去。
“咱們這位新晉‘土著神明’的行事風格,確實越來越難以預料了。”
尖銳的意念波動來自於小醜。但屠格非常清楚,這其實是轉接自“隔壁位麵”的信息,直接刺入他的感應範圍。
因為,隻有李維,才會在比較正式場合,以“代表”相稱。
即便小醜的意念特質格外尖銳,可傳達過來的信息,相對而言,仍然算得中正平和,對於屠格在“前線”與頭號大敵“相約不戰”之事,好像絲毫不以為意,隻是就事論事:
“我初步分析,他可能在有意識利用‘人格麵具’的分際,乾擾大家的判斷。以後要注意。”
“嗯。”
“梁廬死掉了,你信嗎?”
“大概率。”
“我怎麼覺得,那邊也不是特彆清楚呢?好像他真的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看上去確實如此。”
“可以分析一下:要麼,他並沒有從梁廬那裡得到全副的信任——可一家三代基本都陷在這裡麵,代價沉重,梁廬可不像是這樣的冷硬心腸。
“要麼,梁廬的狀態就比我們料想的還要糟糕。在90年,不,很可能是80年那一次,我們就已經取得了最理想的戰果……嗬,也許我真該把自家大腿捶斷,那可能是一舉解決問題的最好時機了。”
屠格對這個研判,沒有回應。
對麵繼續道:“不如,去確認一下吧。”
“嗯?”
“正好有個機會。而這裡,我會儘可能拖住那位‘神明’大人一段時間……況且,你的任務,你的職分,不就在於此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