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龍七看到弗裡斯的眼神,就知道這哥們兒要求關直播,恐怕不單純是涉及到秘密教團在公共輿論場敏感度的事兒。
同樣的,弗裡斯在廣場上來回踱步,也不純粹是為老藥“麵試”而擔憂——趙汐都能看出來是“走流程”,這位麵粗心細的中校先生又怎會不清楚?
更不用說中間弗裡斯頻頻對外文字聯係的動作。
弗裡斯打開瓶蓋,將苦澀的飲料往嘴裡灌,擋住過分凝重的表情,末了再哈一口氣:“要是冰鎮的就好了……老藥的事兒比預想的更麻煩。”
頓了頓,他又道:“也太巧了。”
龍七才不管麻煩還是巧合,一斧子砍到要害處:“給BOSS彙報了沒有?”
弗裡斯笑了笑:“文字發了一大通,雖也關涉到他,但不知道他關不關心。”
“那就行。”龍七也笑,“不介意嘴裡麵再說一遍吧……老藥究竟犯什麼事兒了?”
弗裡斯搖頭:“目前來看,他隻是犯病不犯事。可他有個親戚闖了大禍。是他回城後續弦老婆的弟弟,就是妻弟了,曾在軍隊服役,這個人姓曹。”
說著,他手指敲了兩下半空的罐子,示意這是重中之重,但沒有說下去。
龍七卻知道,弗裡斯不是故弄玄虛,而是事件本身多半涉密了。這時候,你隻有準確地接上話,才有交談下去的資格。
湖城,姓曹的軍人,闖大禍?
而且聽弗裡斯話裡話外,還有可能與羅南直接相關。
龍七一時沒想起來,隻能努力歸攏各路線索:既然是‘闖大禍’,這人基本不會代表他個人,而更可能是軍方。但沒聽說有哪個姓曹的中高級軍官,招惹了那位爺。
軍方與羅南的關係,有何閱音這種將門子弟居中調和,又有“血意環堡壘”這樣的高端合作項目,一直都還可以。
即便因為機芯這事兒,最近有那麼一丟丟小尷尬,也未形之於外。再說以羅南當前的實力,除非軍方不顧一切扔……我擦?
龍七突然醒悟,看向弗裡斯,試探性說了句:“往阪城砸下去……的那個?”
他把“核彈”兩個字吞了回去,就像當時羅南“吞掉”那玩意兒一樣。
弗裡斯咧嘴,苦笑點頭。
果然,聽話關掉直播是有必要的。
龍七曾接收過深藍平台內部通報,當時他勉強還算是量子公司的重點培養對象,具有相應權限。
那份通報說了一件事,三個方麵:
事情就是某“祥雲級”在軌平台,內部人員遭恐怖分子滲透,發生了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越過權限屏障無指令發射的特彆重大安全責任事故,性質極其惡劣。
基於該事件,深藍平台形成了三方麵結論:
第一當然是核彈臨頭時,羅南那超乎常理的可以撕裂時空的恐怖力量。
第二是一手策劃了本次恐怖事件的靈魂教團,升格為“最優先處置類”的第一流邪教組織。
第三就是在事發現場,發現了疑似高傳染性畸變病毒,很可能涉及到培育技術或者是某種天然傳染源,對全副武裝的深藍行者也能起作用。
當時龍七見到通報的時候,除了對羅南的“非人”性質有了更深了解之外,就是暗中嘲笑深藍平台這邊屁股歪去了天際:
真正的幕後黑手,對軍方堪稱致命的內部機製暗雷,就這麼輕飄飄地甩在一邊,把那什麼莫名其妙的“靈魂教團”推出來背鍋。
問題就出在這兒:這種事情,誰特麼會記得背鍋馬仔的馬仔叫什麼啊!
也就是通報上顯示出“湖城籍”,龍七這個短暫的“湖城人”才關注了一波,否則還真未必能掛上鉤。
“原來是有這層關係。那又怎麼樣?”
巧合是巧合,龍七有些不理解裡麵的邏輯:“在軌平台那檔子事已經基本有了定論,他妻弟死得乾乾淨淨,怎麼都翻不了案,各方也釘死了所謂的‘幕後主使’。冤有頭債有主,軍方也好,政府也罷,還有羅老板,各盯各的,基本也不會搞什麼株連,他擔心個什麼勁兒?”
弗裡斯正想說,龍七舉手打斷:“等等,你不是要說,你這位救命恩人真陷進去了吧?剛剛我就想問他,那個‘覺知會’的上線究竟是哪邊來著……如果他真是‘靈魂教團’成員,現在立刻自首立功,才算最明智的選擇。”
弗裡斯又一次苦笑:“雖不中亦不遠矣。”
龍七翻白眼,有點受不了這個東方成語愛好者,雖然這次他的描述相對精確。
“我聽老藥講,他加入的‘覺知會’,經湖城政府認定,屬於是‘靈魂教團’的分支,就是麵向世俗社會汲納信眾的外圍組織。”
“呦?那個背鍋教團組織架構還挺完善?可外圍……也沒什麼吧?一句‘愚昧無知、盲聽盲信’把什麼都打發了。”龍七仍不以為意,“哪怕真牽連到一點兒,他都半截入土的人了,監獄收押恐怕都嫌麻煩,用得著怕成這樣?”
“不是怕,而是牽連太廣。”
弗裡斯一口將剩餘飲料全灌下肚,隨即將罐子捏扁,在手心裡盤動:“他剛才也提了一嘴,那個小小的‘覺知會’,幾乎把湖城回城遊民中老年病殘圈子一網打儘。
“曹凱,哦,就是犯事那個,並非遊民,但因為她姐姐與老藥的關係,卻是受這圈子影響而入會。後又快速‘榮升’到靈魂教團,還成了上麵對接‘覺知會’的直接聯絡人,直到他死掉。
“像曹凱這樣受影響而加入的青壯年人,這些年還有不少,其中又以遊民出身居多。曹凱出了事,老藥圈子裡的老弱病殘也還罷了,那些中生代、新生代就很麻煩,一個個都在接受調查……嗯,還有更大的麻煩。”
龍七心領神會:“遊民回城政策正在敏感期,弄不好就會刺痛某些人的神經。唔,可能已經刺痛了,覺知會這種小蝦米兼不穩定因素,被這麼個針對法,應該和現在的大背景有關係。”
畢竟,處置“前遊民”不合適,處置恐怖分子就理由充分了。
弗裡斯攤手,他也是這麼想的。
龍七扭頭去看那處“麵試間”,開始猜測老藥的行為模式:“話說他們這批人,當年能忍下一口氣,十多年過去,更不至於突然要來個魚死網破——所以在湖城規則下爭取,是最正常不過的選擇。
“那幫老弱病殘商議出的辦法,大概就是前麵說的,與靈魂教團搞切割,跳船到渾敦教團。
“然而,以渾敦教團近年內卷的程度,想在‘百麵祭’上搶到一枚麵具,成功率實在不能保證。如果麵具沒搶到,反過來又讓靈魂教團這種恐怖組織給報複了,那可真是雞飛蛋打,提建議的人要給戳脊梁骨戳到死的!”
弗裡斯咧嘴搖頭:“老藥不是提議人,但投了讚成票。也是曹凱與他家的關係太近了,無論如何他必須要更主動。”
“壓力山大呀。”
龍七能夠體會這種人際圈子裡麵的窒息感。就好像是纏身的巨蟒,有時任它吞掉可能還好些,否則每掙紮一次,帶來的隻會是更大的痛苦。
除非你有一把外來的利刃幫忙。
可接下來,你大概就沒朋友了。
正處在“沒朋友”階段的龍七,對老藥也有些憐憫:以他現在的病殘之身,想抗住實在太難。
龍七和弗裡斯一時沉默。
直到山風吹來,龍七才恍然回神,繼續分析:“老藥事先應該沒考慮過找文慧蘭打點,也對,兩人如今的地位天差地彆,找都不知道哪兒找去;同樣的,他多半也不知道今天會在這裡碰到文慧蘭,否則不會是這麼個倉猝反應。”
兩人在這裡判斷勾勒,還原事實真相。另一邊,沒了飲料鎮壓的趙汐,已經不耐煩地嚷嚷起來:
“你們有完沒完,再搞這些陰陰陽陽的密謀,老天爺都要放雷劈下來了!”
弗裡斯和龍七都一怔,齊齊抬頭,看向天空。
也許是龍七破罐子破摔式的下播,導致百萬網友怨念失去了直接介質,總在空氣中徘徊,以至積蓄成雲,隔開了今日本來甚好的陽光。
山區天氣變臉好快,乍見雲氣遮陽,便有急風撲來。初時還有點兒殘餘的暑氣,再一波就是涼浸浸的,頭頂的雲層更像是塌了梁柱,一降再降,不多時淹沒了群山,直壓到頭頂。
一時群鳥驚飛,鷹頭場也瞬間忙成一團。
顯然要下雨了。
南坡往東,來時的河道上還好一些;但往西看,他們剛才所在的堆場碼頭處,盒子式裝載車以及螞蟻式的工人飛奔來去,處置船舶貨物,一個個如臨大敵。
早前老藥在草擬路線方案的時候,就給龍七等人講過:當下正值汛期,前麵也下了幾場雨,山頂土體含水量飽和,岩層中的壓力水體蓄積待發,一旦再有暴雨,爆發山洪泥石流的可能性極大。
堆場這邊,對此應該設有預案,做出了針對性動作。
倒是弗裡斯、龍七這些外來戶,反應終究慢了一拍,看了會兒熱鬨,才猛地警醒:
“哎,水道還能走嗎?”
“BOSS應該沒問題,呃,山君也無所謂,咱們就要好好合計合計了。”
由於是到南坡西側看堆場碼頭,弗裡斯等人不可避免地要來到山君附近,想想之前那三瓶功能飲料,他們真有點兒心虛。
山君卻根本沒有理會他們,視線先是在驟然灰黯下去的水麵中巡逡,片刻又抬起,遠眺已經被雲氣遮蔽大半的連綿山體。
他看得非常入神,下意識還有動作:左手揉捏著如鋼筋一般的右臂,皮肉乃至骨頭的摩擦聲,都清晰可辨。
趙汐以目示意:他在看什麼?
然而,他眼珠子都要扭傷了,也沒得到弗裡斯、龍七的回應。
如此默契全無,趙汐悲憤之下,隻有老老實實通過私人頻道,重新複述一遍問題。
龍七這次秒回:“可能是察覺到了異樣。”
“啥異樣?”
“也許,百峰君?畢竟,我要是它,現在也該哆嗦幾下了。”
“不要說得太誇張、太樂觀,好像我們今天就是去郊遊……哇哦,出來了。”
趙汐說的是“麵試間”那邊。
然而他的表述明顯不夠準確,目前出來的隻有文慧蘭。
她似乎是心情不太好,出來透透氣。隻與這邊幾人點頭示意,便轉過臉,在陰雲狂風中獨自漫步,一直走到南坡邊沿中段,望著鷹頭場對岸的模糊山影,怔忡不語。
狂風幾乎吹亂了她的發髻,碎發與頸間絲巾一起飄舞,仿佛下一秒,白襯衣下的纖瘦身形便會隨風而去。
不管怎麼說,確實是個美人兒。
老天爺似乎也頗傾心於她,任她以歲月沉澱風韻,卻始終不曾收去本應最易消逝的芳華。
龍七就琢磨用這個場景,作為下午直播的第一幅畫麵……
是不是太抬舉她了?
弗裡斯也在看美人兒,嘴裡冒出的卻是貌似不相乾的一句話:“話說羅老板到山裡來考察,路線什麼的是早早就定下了,還是臨時起意?”
龍七用手指比劃著,找鏡頭感覺,漫不經心回應:“這事兒你要比我更清楚。他入山是因為渾敦教團和百峰君的事兒,與我還有山君的作業都不相乾……不過有一點我能確定,這場雨下來,路線多半是要變了。”
話音未落,雨點劈嚦啪啦落地,砸得廣場塵煙四起,轉眼又被快速織連的雨幕硬生生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