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甲不否認,因為身在安城,以及立場好惡的緣故,他對山君有一種必然的偏見。這並不因為兩人目前和和氣氣坐在一個機艙裡,而有任何的改變。
尤其是當旋翼機穿行在大金三角上空,不由自主產生更多聯想之時,感受也就愈發負麵。
六甲的意緒飄得有些遠。
世人大部分隻知道大金三角,隻看到這個占據了東亞曾經膏腴之地的爛瘡毒區。卻不知道,“大金三角”地如其名,每年的畸變物產產出以及對應的領域、預期、概念,支撐起了怎樣的產業規模和資本市場……
從另一個角度看,或許很多人知道,卻隻想著去追漲殺跌,卻懶得去考慮,也不在乎所謂的“實質問題”。
事實上,在資本市場上,“大金三角”這種概念是不可能端上台麵的。它需要經過一層或多層包裝,以光明正大地進入到人們視野中。
最近這幾年非常火熱的“區域貿易大三角”,就非常合適。
以大江中下遊、東北亞地區、蒂城周邊海域為端點的“荒野海洋開發貿易大三角區”,與全麵反攻荒野的軍政形勢緊密貼合,用“貿易一體化”這麼一個頗有些三戰前黃金時代複古意味的概念,避開了如何讓畸變資源合理安全轉化的核心命題,使得“大金三角”、沉淪的東北亞、畸變失控的大洋,這些荒渺無人煙的畸變淪陷區,不斷增加產出的同時,也百倍千倍提升市場預期,攪動風雲,正是體現各路大執政官、資本勢力影響力的最佳秀場。
安城便處在這個貿易大三角的覆蓋範圍裡麵。
即使“一城雙超凡”的配置遠在平均水準之上,也是軍方重兵集結之地,可是龐大利益帶來的複雜狀況,牽涉了太多。如果不響應“大勢”,就注定了會遭遇到很多令人生厭乃至要命的乾擾。
對此,六甲有切身體會。
山君就是這個“貿易大三角”重要的參與者之一。
當然,他不是最重要的。箕城、阪城的影響力不可忽視,一度對北亞區域失控的烏城,還有逃難到新大陸的鋼鏽等,也保持了幾分話語權。
但不管怎樣,一位超凡種,在東北亞這個北部端點區,還是具備了相當的分量。這種分量,一部分體現在“利益”上,一部分則體現在“傷害”上。
進入世紀末最後十年,安城周邊至少有二十次以上的畸變種“流血季”,屬於“額外”的負擔。而這些負擔的源頭,與“貿易大三角”的作妖,絕脫不開乾係。
相較於這些新增的傷口,更早前的遊民回城、金三角背刺……疤痕都一層層摞得看不見了。
頭兒的“安百戰”名號,倒有大半是這樣積累下來的。
六甲已經非常克製自己了,可同為超凡種,挨得又這麼近,山君縱然心緒紛雜,對於身邊人的感應,依然敏銳。他忽地轉過臉來,咧嘴而笑:
“老弟,你對這鳥兒,感覺如何?”
六甲沒有扭頭,直視前方,回以禮貌笑容:“我想象力比較差勁,要不是山君提起,都沒有聯想到這一出。”
“你是精神側……”
“山君不至於對精神側有這種偏見吧?”
山君靜默了下去,但沒隔兩秒鐘,他又恍若無事地發笑:“所以,老弟你覺得是……”
六甲唇角下抿,倒是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答道:“突防機群。”
“哈?”
六甲眯起眼睛向前看,旋翼機自身帶起的渦流,將前方格式化空間劈斬開來的氣流長尾攪得紊亂,冰晶水汽的光芒衍射越發無規則,倒是與他的整體感知更加匹配。
他的第一感覺,確實與山君不同。
前方持續振蕩、輻射的格式化空間,放射出來的電磁波頻率多變,乾涉麵非常複雜。相應信號,有些旋翼機上的雷達就能捕捉分析,有些則隻是近似於乾擾的噪聲;有些隻在物質層麵翻攪,有些則一路穿刺精神海洋乃至淵區極域……在他的可感層麵,持續起伏波蕩,架構起遠超出視覺範疇的驚人存在感。
他覺得,眼前的深藍行者集群,便如同長期處在通訊靜默狀態的隱形機群,在突擊深入敵方腹地之後,突然間雷達開機,電磁乾擾實現分頻道阻塞,截斷敵方一切通訊聯絡,並在對麵雷達陣列上烙下刺眼的不可修複的瘢痕。
而等到“敵方”有這份感覺的時候,往往已經是導彈集火、洗地之後了。
毒沼區不就是已經給炸翻了麼?
是的,即便羅南相關的表述,總是往個人修行層麵靠,然而六甲覺得,當下深藍行者集群、格式化空間變化呈現的這種感覺,倒頗有些兵團推進、全麵戰爭的味道。
兵鋒所指,難知所向,卻又呈現出無可回避的壓迫感。
從這個角度看,山君所說的“不祥”,倒也有一份依據在。
六甲的感受,沒必要與山君細細分享,機艙內幾乎又要重陷入尷尬靜默之中。然而山君摸著自家手臂,硬續上了這個話題:
“那老弟就要跟著這波機群,一路抵到大江北岸?”
“我是忙裡偷閒,度假來著,漫無目的,去哪裡都行……山君不必掛懷。”
山君便是之前不“掛懷”,現在也要鬱悶了。不過相較於這點破事兒,六甲覺得,身邊這位最本質的問題是:
他動搖了。
是的,此時的山君,從他應該站著的既得利益者的立場上偏移了。
也許山君自己感受不太明確,也許他本心仍然想牢牢把控住自己的利益並力圖獲得更多,可是在六甲這樣的旁觀者視角中,山君的行為有很多在深層邏輯上是站不住腳的。
他參與羅南的行動,聽從羅南的安排,默許直播鏡頭的存在,大部分觀眾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裡世界可是有相當一部分人驚呼:
“山君原來是個激進的推牆派。”
然而據六甲所知,山君不是推牆派,他應該很喜歡白毫和艾布納那批人將裡世界隱秘化、神秘化,與傳統政治勢力合作,在暗處攫取最大利益的作法——前提是他能夠分一杯羹。
他也確實分到了些,但還不夠,所以才一心想在東北亞地區建城,收攏遊民,自成勢力。話說東北亞那種苦寒之地,就算建城才能收攏幾個人?不外乎就是以此為資本,進一步穩固擴大他能分到的蛋糕比例。
從這個意義上講,山君毫無疑問是現有秩序的維護者……隻是吃得還不夠飽,在賭桌上損失的籌碼有點兒大。
可不管蛋糕分的多少,推翻現有的秩序,對山君來說並沒有什麼顯而易見的好處。他並不在變革者的陣營中,也不具備一個坐收漁翁之利的第三方所應有的基礎條件。
山君應該有這種自覺——畢竟他絕不是表麵上所展現的輕利重義的豪傑,而是一個始終想著完成資本、權力和收益閉環的野心家。
這樣的人,不管是否還有其他的理由,在羅南畫出的“大餅”前動搖,這一係列動作,應該讓很多他的合作夥伴措手不及。
小醜,這個一直在新舊大陸之間來回跳蕩打秋風的勒索者,且不說他針對羅南的那份行為邏輯,突兀出現在山君麵前……
六甲覺得,意蘊微妙。
此時,山君明顯是從“有所得”的興奮中回神,卻又把握不準,這才找六甲說話——不是閒聊,而是一種下意識的重新定位。
他大概想弄清楚:
我是不是做蠢事了?
我有沒有必要上這個賭桌?
我要不要早點兒離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