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南從莫雅房間裡出來,眉頭是鎖著的。他本來是給莫雅示警來著,哪想到把自己搞得滿腦門心思。
他明白莫雅的意思,這姐們兒是看到了瑞雯在音樂上的天賦,想著把小姑娘帶入行。
不得不說,莫雅超有眼光。
音樂的本質就是有組織的樂音,但凡是聲音,都可以歸結到物體的振動。而瑞雯的形神混化、內外如一,正是羅南目前所能認識到的最高級振動形式。
這種以高就下、以簡馭繁的境界,用在音樂一道上,確實是無人可以企及的天賦。
呃,技術性的探討可以稍後再論。羅南也在想,與其讓瑞雯辛苦追趕同齡人的進度,強行融入正常社會,還不如發揮所長,在正常人世界披上一層偽裝。
要說瑞雯年紀還小,可以再等等,由她自己來決定。但再多想一層,以瑞雯的性情,便是心裡有想法,也未必說得清,未雨綢繆也不為錯。
羅南想多了,腦子就有點兒懵。
法律上,莫海航和羅淑晴是瑞雯的監護人;可實際來看,羅南才是真正需要擔起責任的那個。他的任何一個決定,都可能會影響瑞雯的一生。
這是實實在在的壓力,而且沒有任何宣泄的渠道,也許隻有看著瑞雯一點點地形成“理想的樣子”,才能有鬆一口氣的機會。
羅南往自家房間去,剛走兩步,下意識扭頭,看到二樓西頭的那個小房間正關著門,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
在門前遲疑半秒,最終決定還是彆虛偽了,省略了敲門的流程,推門進去。
這裡是瑞雯的房間,屋子不大,但布置得很用心,以溫暖簡單的米色為主,大約是想中和一下瑞雯的冷色調,這也都是姑媽和莫雅的手筆。
現在屋子裡沒有人,羅南也不奇怪,繼續往裡走。當初給瑞雯選擇這個房間,最大的原因就是,在二樓西側有一個開放式的小陽台,此時瑞雯就在小陽台上。
羅南進入陽台,第一眼看到的並不是瑞雯,而是墨水這頭巨碩的禿鼻烏鴉。它雙爪勾住陽台圍欄邊緣,舒展翅膀,簌簌有聲。
這家夥已經很久沒有服藥了,但在封閉體係大生產線的滋潤下,體形愈發碩大,爪翅有力,翎羽泛光,若不是看它粗鈍的短喙,展翅飛起時說是老鷹、大雕都有人信。
嗯,這個不過四五平方左右的小陽台,就是墨水的新居,最方便瑞雯與它勾搭。
越過墨水半舒展開來的羽翼,一彎新月掛在西方天際,將暗弱的光芒投射下來,點綴這一方暗域。
再往下看,才是瑞雯。
女孩兒就在墨水的羽翼之下,倚靠著陽台圍欄,半曲著腿坐在地上。像莫雅那樣,一身單衣,露出小腿和赤足,冬夜的寒氣對她沒有任何作用。
瑞雯正閉著眼睛,懷裡還抱著那個練習琴,信手撥弦,細柔清冽的單音旋律,仿佛是夜色中的微風,拂過羅南的麵頰,讓他的皮膚起了一波細微的顫栗。可細細體會,又如同蕩漾微波的河水,清澈見底,其中卻是讓人茫然的空無。
羅南可以感知到金屬弦振波穿透琴板紋理時的規則變形,卻體會不到這通透清澈音色之下,歸屬於人的那部分。
他本來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瑞雯,可眼下莫雅的言語橫亙心頭,不免就有些彆樣滋味生發繚繞。
陽台很小,隻容得下瑞雯一人。羅南也不再上前,停在房間與陽台交界處,半跪在瑞雯麵前。
應該是感覺到羅南近前,瑞雯睜開眼睛,幽深的瞳孔看不到底,也看不到常人應有的情緒,正如她指下流動的琴聲。
看著這對眼睛,羅南又有些恍惚。此時的瑞雯就像陽台之外無聲無息的夜幕,完美得像是一幅畫,卻又徹底地融入在背景中,沒有一個鮮活的聚焦。
她的思維、愛好、傾向、理想乃至於私欲,通通都埋藏在這對幽暗的瞳孔下麵,又或者那下麵根本就是一片空無。
三、四年的記憶能夠組合出什麼?哪怕是一點兒也沒有遺忘?
傑克、地下格鬥場、實驗室、死亡……
羅南不想再深想下去——事情遠不是他最初做決定時那麼簡單。
也許,瑞雯在社會上的生存方式,從來都不是什麼難題,而怎樣讓她高質量地生活——像所有的家長希望的那樣,讓孩子自在、快活、有尊嚴地活著,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可是,眼前的瑞雯真的可以做到嗎?如果不能,接下來又該怎麼去調整?
羅南真的有點懵。
他在發愣,瑞雯就這樣看著他,手指雖然仍在撥弦,卻也隻是下意識的行為。此時的瑞雯,就像一部等待輸入命令的機器玩偶。
“那個……”
羅南說了半截話,心裡頭更悶,原本就不怎麼成形的言語,徹底給堵了回去。正愣怔的時候,虛空震動,細微的征兆像是遙遠海天之外的雷音,常人很難聽及,卻是將躁動淵區的信息傳遞過來。
這是某人的召喚,告訴羅南已經到點兒了,快來履約。
撥弦聲停歇。
瑞雯當然也能感覺到虛空中的震動,幾日來的習慣,讓她放下吉它,為接下來的行動做準備。
墨水感受到氛圍的變化,展翅飛起,夜幕背景畫麵由靜轉動,瑞雯也從一個玩偶變成了待命的戰士——不再空茫了,可這就是一個女孩子應有的狀態嗎?
話又說回來,正常女孩子,哦不,同齡人的正常狀態又應該是怎麼樣的?
貌似羅南自己也沒個章程。
羅南實在想不到後續,有些狼狽地起身:“嗯,我們先完成今天晚上的練習。”
瑞雯微微點頭,身形虛化,就在羅南眼前融入了夜幕深處。
羅南又愣了幾秒鐘,才拿起被瑞雯丟在陽台上的吉他,將它拎回屋裡,輕倚著牆邊放下。擱置的時候沒掌握好角度,琴身撞在牆上,吉它發出嗡嗡的震音,渾濁的像是他眼下的心情。
半分鐘後,羅南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閉上眼睛,糟糕的心情緩緩沉澱下去,代之而起的,是已經漸趨於本能的明澈與冷靜。
羅南的心神破開了牢籠,也穿透了渾濁的公眾精神區間,進入到淵區——同樣混亂且更加狂暴的領域。
在此刻的淵區,來自於鬼眼的力量架構,就像是狂風暴雨下的閃亮燈塔,標識出了超凡種的位置與深度,也向羅南發出了挑釁:
“來來來,咱們再戰三百回合!”
14日的授課結束以後,“鬼眼”車夷便發揮了他沒臉沒皮的特長,自稱賭鬥失敗,甘願留在夏城,給羅南充當陪練。其實是無所不用其及,要從羅南闡發、實踐的“囚籠理論”中,榨取出堪為他所用的元素,參照改進自身的根基,以求新的突破——這是武皇陛下的判斷,總有七八成真。
一個超凡種能舍下臉麵,世上能奈何他的人就真沒幾個了。
鬼眼如願留在夏城……外海,每天晚上都和羅南在淵區“操練”。不管他用心如何,羅南也正需要這麼一個陪練,比任何人以為的都需要!
麵對鬼眼的挑釁,羅南沒有第一時間上前應戰,而是校準方位,鎖定這片混亂風暴地帶深處,另一個飄流不定的目標,心神力量注入。
刹那間,便有森嚴壁壘聳立,風暴衝擊大幅減緩。
羅南進入了血意環構形所搭建的堡壘,這個架構仍然簡陋,是標準的“傻大黑粗”,與鬼眼橫亙在風暴中的超凡領域相比,頗有些拿不出手。
可就是這樣的架構,形成了淵區攻伐的必要根基,就如同一艘艦船,得以乘載船員,穿行在狂風巨浪之間。
隨著羅南意念進駐,壁壘環圍的區域內,原本還算安靜的百十個意念,迅速躁動起來。相應的信息,則通過靈波網還有其他一些渠道,灑向夏城各個角落。
眨眨眼的功夫,一道接一道的意念,也從夏城各個區域彙集上來。絕大部分是通過靈波網的轉接,還有幾位是通過羅南前兩天分發下去的“手鐲”。
不管怎樣,短短十幾秒鐘的時間裡,“堡壘”中來自不同人員的意念數目,便突破了五百大關,這差不多已經是14號授課後,所有可以通過血意環構形進駐此間的能力者總數。
由於淵區風暴的壓力,還有極簡的構形功能限製,相當一部分能力者進駐之後,意識都是半渾蒙狀態,很難與他人交流,隻保留了基礎的感知能力;隻有少數B級精神側,如高猛、竹竿等人,可以維持意念的流轉交際。
但這時候,沒有人和羅南聊天什麼的。對“堡壘”內部五百名能力者來說,在淵區的每一秒,都是無比珍貴;而羅南與鬼眼的攻伐演練,更是一場隻屬於他們的狂歡。
沒錯,這就是一場狂歡。
羅南借助“堡壘”,向鬼眼轟出了第一炮,推擠著淵區的能量湍流,將破壞性的震蕩傳遞到數十公裡開外。
夏城夜色靜謐,虛空之後卻是翻滾湧動著狂躁的風暴。就在這場風暴中,數百位能力者或清醒、或沉醉,卻都在獲快感……還有更加實際的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