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英霍(三)(1 / 1)

明匪 陳安野 1936 字 2個月前

作為崇禎元年便舉兵起事的老寇,“老回回”馬守應與“革裡眼”賀一龍縱橫大江南北迄今十餘年,卻在崇禎十四年六月底極其稀鬆平常的一日同時遭擒,如此結局有些人認為罪有應得、有些人則也暗自唏噓。

此等大功,趙當世是不會讓的。

湖廣巡撫宋一鶴即便心有不甘,但事實勝於雄辯,馬、賀最終落網離不開趙當世的慧眼如炬對時局的透徹判斷。如果沒有趙當世,六月間的這場戰鬥很可能隻是一場尋常的勝仗,回、革二營在群山中休養生息後還會再度流竄,楚、淮等地也仍將繼續動蕩下去。

故而他在上奏朝廷的捷報中也不得不在詳細彙報傷亡繳獲的流水賬後寫道——

“而後統論其功,以武臣血戰為首,以一往摧堅如總兵趙當世為首功中第一人。蓋從前回賊狡險悍戾,自視梟雄,孤黨眾強,人莫予敵。自是一戰而心膽摧破,羽翼離披,束手就擒。非獨折從前未挫之凶鋒,抑亦開後此可迎之芒刃。試觀諸賊,以回賊為開端,克期必陸續而定。此功推當世為最,或朝野之公評,非臣獨私所好也。”

黃得功固然貪功愛出風頭,可折服於趙當世血戰不屈的膽勇和遠出常人的戰略眼光,同樣認可趙當世在清剿回、革二賊一係列戰事的總體表現,難得一見沒發什麼牢騷。趙當世沒來前,楚東南打了好幾年毫無進展;趙當世一來,局麵旬月立定。實情如此,無話可說。

回、革二營覆滅,餘黨星散,大江兩側山區密林自然還有些山匪、水賊盤踞,可到底江河日下、難成氣候,有宋一鶴、黃得功、林報國繼續進剿,完全不必擔心。七月初,趙當世在馬口鎮軍港祭奠戰死江中的趙營兵士後,隨即向宋一鶴辭行。宋一鶴送他出武昌府即回,黃得功卻單人匹馬送他出十餘裡直至黃陂縣東南武湖之濱。

蘆葦在風中起伏,水麵上煙斜霧橫,二人牽馬緩行。麵朝碧波蕩漾的湖水上幾隻翠鳥掠過,點起道道漣漪。黃得功慨然道:“趙兄回了楚北,接下來麵對的,恐怕就是不可一世的闖軍了。兄弟沒文化,彆的不會說,還是那句話,萬事小心。”

趙當世答應一聲,問道:“黃兄後續有何打算?”

黃得功回道:“還是先把武昌、黃州二府的餘賊剿一剿。到了八九月,興許就得去廬州府了。咳,若非軍令難為,不然真想跟著兄弟去北麵和闖賊過過招!”他隸屬勇衛營,暫時留在楚地幫忙,但眼下頂頭上司盧九德正監軍廬州府的六安州,他身不由己,早晚得歸過去。

趙當世爽朗笑道:“趙某又何嘗不想與黃兄攜手並肩作戰呢?隻是闖賊厲害歸厲害,楚東南及南直隸在回、革之後,還遠未到真正穩定的時候。”

“趙兄在擔心什麼?”

“黃兄可彆忘了,巨寇獻賊尚在。其眾機動力極強,來往楚、淮等地迅捷如風。回、革二賊雖沒,餘眾倉皇無主必然會投獻賊,其勢短期必張。另外,淮賊袁老山、袁時中與闖賊勾結,也在日漸壯大,萬不可小覷了。”

“多謝趙兄提醒,有黃某人在,容不得那獻賊放肆。”黃得功咧著嘴笑將起來,“要真把賊寇都打完了,黃某手癢難耐,才難受得緊呐!”

又聊兩句,趙當世乃道:“我把馬守應、牛有勇等賊提回襄陽府,宋軍門那裡可說了些什麼?”大浮山下,自知敗局已定的馬守應沒有負隅頑抗,乖乖繳械投降了。回、革二營主要人員都成了俘虜,本來應該就近都收押武昌府等朝廷批示處置,但趙當世強行把回營的一眾俘虜都隨軍帶走了。

“哪能說什麼話?沒有趙兄,宋軍門一個子兒也撈不著!”黃得功嚷道,宋一鶴反正不在場,他話裡行間也完全不給麵子,“宋軍門標下正缺統戰的軍官,他這兩日都籌劃著從朝廷那裡將賀一龍開脫出來收入麾下,還找我和老林拿主意來著。”

“這我就放心了......”趙當世輕鬆笑笑。

經過武昌府水戰的失禮,他敏銳感到今後在水網密布楚地發展,水軍的訓練一樣無法忽視。牛有勇有指揮水戰的能力,而正關押在襄陽府的張獻忠軍師之一潘獨鼇最開始也曾在家鄉帶領族人紮水寨訓練水軍,趙當世準備將他倆湊一對,開展往後趙營水軍建設的工作。至於馬守應,則另當彆論了。

走著走著,二人無意到了一個蘆葦蕩,岸邊則是青油油的草甸子,山水相映成畫,景色極美。黃得功從鞍韉上解下一個布袋,又從裡頭拎出個青花壇子。

趙當世莞爾道:“黃兄,你這是什麼招數?”

黃得功嘿嘿直笑道:“黃某愛吃酒,沒什麼拿得出手的物什給趙兄踐行,思來想去還是拿平素最喜愛的花雕酒出來。酒逢知己千杯少,回想一個月來與趙兄朝夕相處的飲酒閒談,心裡好生放不下。趙兄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不如抓著這個尾巴,走他個‘三碗吐然諾,五嶽倒為輕’再說!”

趙當世大笑道:“誰說黃兄沒文化?這不是出口成章了。”

黃得功甩一個大瓷碗給趙當世,憨笑道:“隻關於這忘憂物,黃某還是有些墨水的!”說著,用嘴叼開頂花,手扣壇口,嘩嘩先給趙當世滿上,再給自己倒滿,“要我說,這酒啊包治百病,連同大夫治不了的心痛愁腸,也都一醉全解。”

趙當世嘬口酒,眯眼讚道:“好酒!”

黃得功說到“包治百病”時忽而想到件事,湊到碗邊的嘴停住,道:“趙兄,你要去北麵需提防個凶神。”

“凶神?闖賊嗎?”

“不是,怕比闖賊還厲害。”黃得功麵色嚴肅,不像說笑,“早前有從下遊溯大江來武昌府的商賈旅人說,現今北、南直隸並齊魯、江浙等地有瘟疫爆發,害人極凶極猛,無論官賊,一視同仁、觸者即死,想來不日或蔓延到楚、豫......沒彆的意思,隻是聽那些人說起來駭人,偶然想到,順口給趙兄提個醒。”

趙當世心中一震,暗想現今河南因為戰亂與災荒,屍殍遍野、蟲鼠成群,若有大疫,的確極易在短期內擴散,病來如山倒,一旦傳染人口密集的軍中,後果可想而知。於是暗自留心,嘴上則笑道:“好,我知道了。黃兄不是說了,美酒包治百病,怕他作甚!”

黃得功笑著將碗中酒一飲而儘。當下二人席地而坐,靠在馬邊,以那煙波浩渺的湖光山色下酒,對飲談笑。

趙營兵馬駐紮黃陂縣郊一宿,未走德安府往北直返襄陽府,而是折向西,經孝感、漢川二縣進入承天府。猛如虎臥病已有兩個月,趙當世打算去探望一番。

猛如虎駐軍承天府府治鐘祥縣,翼蔽顯陵。趙營兵馬取道景陵縣,才到鐘祥縣左近的京山縣,就給負責外圍防務的鎮筸都司周晉的部隊阻攔了下來。

“鎮筸”乃湖廣辰州府境內鎮溪所與筸子坪司的合稱,左近川貴,為軍籍屯丁和苗民混居地區,民風強悍,曆來“苗亂”不絕,故而建有鎮筸城設都司坐鎮。辰州府一向被視為極好的兵員產地,川、陝、楚等各地軍鎮派人來此招兵的人年年不絕。近水樓台先得月,鎮筸都司麾下自是兵強馬壯,遠超同級的一般軍官。

前任鎮筸都司周元儒年老乞休,朝廷以其多年來護境有功,即便周家屬於外來流官不是當地時代襲替的土官,還是默許了周晉子繼父職的行為。周元儒實力雖強,但一直以來孤軍奮戰,沒有人脈,所以難以寸進。周晉的政治嗅覺好過父親,當年楊嗣昌督門才立,就主動投靠,而今楊嗣昌死了,又依附猛如虎,手下兵力擴充到二千,幾乎已是一介都司編製的極限了。

趙當世在楚地很出名,周晉更聽說他新破回、革賊,立下赫赫戰功,對他很客氣。隻不過因顯陵的特殊性,周晉沒有允許趙當世帶兵去承天府城、鐘祥縣城,而是讓他暫駐京山縣,親自引領趙當世,輕馬數匹去見猛如虎。

猛如虎軍營在城外,自己因為養病在城中租了個小院子。院子不大,過了一進的前院,猛如虎的房間就在二進左側的一個廂房中。趙當世見門虛掩著,在外頭喚了聲後就徑直推院門而入。裡頭猛如虎身穿便服,正彎腰倒水,見了周晉,有些驚訝:“周都司,你怎麼來了?”轉目瞧見趙當世麵生,“這位是?”

周晉介紹道:“這位便是鄖襄總兵趙帥。才從武昌府剿完寇,特來問候猛帥。”

猛如虎一驚,趙當世對他行禮致意,首先自上而下將他細細打量了一番,但見他臉色煞白,嘴唇發青,神容甚是憔悴,走過去扶住他:“猛大人,你背瘡可痊愈了?”

“沒料趙大人大駕光臨,實在有失遠迎。”猛如虎咳嗽兩下,“托趙大人福氣,鄙人的背瘡好的差不多了,隻是身子還要慢慢調養。”

周晉說道:“背瘡實為惡疾,猛帥能熬過此劫,足見洪福齊天。”

猛如虎強顏笑道:“沒什麼洪福,運氣還可以。本道是國難當頭,卻要白白死在床榻上。不料十日前,一名大夫路過,被劉大人請到這裡,給鄙人看了病症,真個是扁鵲再生,隻三晝夜,就將鄙人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這裡的“劉大人”猜想當是猛如虎標下內遊擊劉光祚。

“猛大人忠君愛國,感動上蒼,自有天佑。”趙當世嗟歎幾聲,續問,“不知是什麼大夫,有如此妙手回春的能耐。”

猛如虎回答道:“大夫姓吳,江浙人氏。他要去河南,在承天府不過短暫停留。這幾日每日來觀察鄙人恢複,今日倒是最後一日了。待會兒趙大人就能看到他。”

趙當世歎氣點頭:“這且不急,院中起風了,趙某先扶猛大人屋裡說話。”說罷,與周晉先小心翼翼扶著猛如虎進屋到床沿坐下,而後又親手泡了熱茶,將茶杯遞了過去。

猛如虎調勻了氣息,呷口茶,臉色好看不少,繼而說道:“鄙人宅居,也看到了邸報。趙大人勇猛無畏,連破回、革賊,解我大明心腹重患,鄙人躺在床上,都不禁心馳神往,熱血沸騰!隻恨有心無力,不能立刻投入軍中!”

趙當世謙虛道:“還是宋軍門、黃總兵等人配合得好。趙某能成事,僥幸而已。怎比得上猛大人一貫的戮力儘心。好漢隻怕病來磨,等猛大人身體好了,殺賊不在話下。”

猛如虎連連搖頭道:“說不上,說不上。鄙人不過莽夫,隻會當個排頭兵罷了。運籌帷幄、一錘定音的本事,還是趙大人拿手。”說到這裡,仿佛知道趙當世的來意也似,主動說道,“鄙人雖現在丟人現眼,但那吳大夫說了,等到月底,身體當能恢複個七八分。到那時又有斤把力氣可使,再無推脫,必然立刻北上,與趙大人合力抗賊!”

此言一出,趙當世心中大石落地,登時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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