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我的心微微的顫了一下，抬起頭來看著他。

“那你呢？”

他的笑容慢慢斂起，臉色比起剛剛也凝重了起來，我說道：“劉昭儀因為這件事生氣，我是知道的。但你呢？你有沒有生氣？”

“……”

他沒有立刻回答我，而是安靜下來，似乎是認真的想了一會兒，才說道：“說沒有生氣，那一定是我騙你的，我剛剛知道的時候，心裡還是很生氣的。”

“……”

“你從在吉祥村的時候就應該已經知道我的身世了，卻一個字都沒有跟我透露過。雖然，我也沒有說過要去找他們，但我覺得你應該能體會，一個人在這個世上孤零零的，沒有一點血緣親情相連的感覺。”

“……”

“至少，在我們互相坦誠之後，你應該——應該告訴我的。”

說到這裡，他的呼吸又有些急促了起來。

我感覺到了他情緒激動，任由他握緊了我的手，即使掌心已經被那堅硬的紅玉扳指磕得有些痛了，我輕聲說道：“我——”

“但是，”他沒有讓我把話說完，直接打斷了我的話，口氣也緩和了下來：“這樣的氣，生過了，也就算了。”

“……”

“其實到了成都，去追趕鐵玉山之後，我就已經冷靜了下來，設身處地的想，如果我是你，我會怎麼做這件事。”

說著，他抬頭看著我，眼睛有些水汪汪的，不知道是水汽氤氳，還是什麼關係，他輕笑了一聲，說道：“答案是，我大概也會和你一樣的處理這件事。如果我是你，我也會瞞著你。”

“……”

“往事不可追。”

“……”

“隻是有的事情落到自己身上，和彆人如何考慮，是不同的。”

“……”

“輕盈，就算有的事情的確無法挽回，但我也必須要得到一個答案。”

“那，你得到答案了嗎？”

“真正的答案，我還沒有得到，但我得到了我最想要的一個答案，”他抬眼看著我，目光微微的閃爍著，道：“我抓到了那個莫鐵衣，想要追問他當年的事，他沒有回答我，而且因為鐵玉山的事情來得太急，我沒能找機會逼問出更多的消息，但我隻問了他一個問題——當初刺殺我父親的命令，是不是顏家的人下達的。”

“……”

“而他說，不是。”

說到這裡，雖然已經知道是事實了，但我和他竟然都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

他接著說道：“在得到這個答案之後，我就沒有再追問下去。”

“那你這一次回來，是要來繼續追問他真相嗎？”

“這個真相，我必須要知道，但——”他抬頭望著我，輕聲說道：“有這個答案，其實我都已經很滿足了。”

我看著他，雖然並不想說什麼做什麼，但臉上卻還是不由自主的露出了一點微笑來。

是啊，我們兩恐懼的都是同一件事，有了這個答案，其實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所以，我暫時放下了這件事，全力的追查鐵玉山的下落，打探那些人的目的，到了這裡之後，鐵玉山告訴我鐵家錢莊麵臨的問題，所以逃出來之後，我們就立刻去了成都。”

這些事，已經是都知道的了。

我又坐回了凳子上，伸手扶著浴桶的邊沿，他看見我這樣，感覺到我好像有話要說，便停了下來，安靜的看著我。

我想了一會兒，說道：“輕寒，如果這個答案不是你想要的，你會怎麼辦？”

他的神情一凝。

我認真的看著他：“如果，莫鐵衣給你的那個答案是你最不想麵對的，你——會怎麼對我？你還會回來嗎？”

這一次，他隻沉默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似乎在我發問之前，他早就已經千百次的思考過這件事，他沉聲說道：“也許，我不會回來了。”

“……”

“因為我沒有辦法麵對你。”

“……”

“仇恨就是仇恨，也許可以化解，但存在過的傷就是存在過的。”

“……”

他大概還有些脫力，麵色酡紅，但眼神卻很清醒，認真的說道：“這個世上有一些事是無解的，老天垂憐，沒有讓我們走到絕境，那就應該好好的珍惜，因為，如果老天給了你一個無解的境地，人就算再有權有勢，有的事情，也沒有辦法說服自己。”

我看著他，輕聲說道：“誌士不飲盜泉之水？”

他深吸了一口氣：“對，誌士不飲盜泉之水。”

我輕笑了一下。

沒想到，那麼多年過去了，如同輪回一般，我差一點和母親麵對同樣的境地。

但，就像他說的，老天垂憐，並沒有讓我們走到那樣無解的境地。

我的眼中幾乎閃爍著淚光，含笑道：“那，真的太好了。”

想來，老話總是勸人行善積德，庇蔭後人，庇蔭也許未必，但，越是位高權重，越是不要輕易的去決定一個人的生死。父親當年沒有真的下令刺殺劉世舟，真的太好了，一念之善種下的善果，也許是許多年後難以想象的幸福。

我的心裡還在胡亂的想著，就感覺到捏著我的那隻手鬆了一下。

一抬頭，就對上他氤氳著霧氣的眼睛，帶著一點笑意說道：“我有點冷了。”

我這才發現，他的臉色比起剛剛來又蒼白了一些，大概是水涼下去的緣故，我急忙說道：“你不能再泡下去了，得趕緊回床上休息，不然會著涼的。”

他自己伸手扶著桶邊，使了一下力，然後又看著我：“我好像真的沒什麼力氣。”

泡了這麼久，能有力氣才怪！

我急忙拿過旁邊的一塊布巾給他裹到身上，他嘩啦一聲從水裡站起來，頓時水花四濺，可憐我剛剛才擦乾的身上一下子又濕了大半，可他這一站起來，又有點支撐不住了似得，眼看著他蒼白著臉就要往後仰，我急忙抓住他的胳膊扛在肩上。

他幾乎整個人都壓到了我的身上，微微喘息著。

我抬頭看著他：“好一點嗎？”

他沒說話，隻是用力的咬著下唇，借著我肩膀的力量慢慢的從浴桶裡走了出來，那塊布巾也隻能麵前裹住他的下身，上半身還帶著水，不一會兒就把我的衣裳完全浸濕透了，雖然水已經很冷了，卻不知為什麼他的體溫很高，甚至吐息都有些滾燙，扶著他慢慢走出來的時候，他的呼吸一直在我的頸項間吹拂過去。

雞皮疙瘩都被燙了起來。

我微微的戰栗了一下，但還是咬著牙支撐著，道：“先過去，到床上去。”

“嗯。”

他的聲音比剛剛更沙啞了幾分，靠著我一步一步的走過去，都沒什麼力氣了，卻微微喘息著說道：“我好高興。”

“有什麼好高興的？”

“你不知道，這些日子我真的一直很高興，就算鐵家錢莊的事情很棘手；就算知道姐姐從你這裡強行要回了那個扳指；就算我們的錢差一點血本無歸……”

“……”

“但是，知道那件事跟你們家的人沒有關係，我就一直很高興。”

他這樣說著，臉上也並沒有太多的笑容，可是他能這樣說出來，我幾乎已經能猜測到，那幾天可能他走路的時候，都是踏在雲堆裡。

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不是什麼好事，而是——虛驚一場。

體會過可能失去，才會更珍惜已經得到。

難怪這一次他回來，我覺得好像和之前有一點不一樣，雖然不至於性情大變，但總是有些不同的。

原來，他是體會到了這個。

我忍不住笑道：“我知道了。”

兩個人一步一步的往床邊走去，雖然距離那麼短，走得也很艱難，卻不知為什麼，心情愉悅得好像真的是踏在雲堆上，甚至，我之前一直擔心的殷皇後的事，這個時候看來，似乎也不是什麼大事。

終於走到床邊了，我鬆了口氣，道：“你明明看起來很瘦的，怎麼還渾身都是肉，這麼重。”

“是嗎？”

“累死我了。”

我說著，將他的胳膊從肩膀上拿下來，正要扶著他坐下去，誰知他腳一軟，直接扣著我倒在了床上。

“啊——！”

兩個人都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呼，我被重重的壓倒在床上，睜開眼一看，他正正壓在我的身上。

不知他是故意的，還是真的失足跌倒，但是這一刻，他低頭看著我的時候，那雙眼睛裡滿是笑意，甚至還帶著一點滿足感。

一縷散發，凝著一點晶瑩的水滴垂在他的眉心，那水珠微微的閃爍著，給人一種心神恍惚的感覺。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呼吸也變得滾燙了起來。

“你要，乾什麼？”

我看著他，也不知怎麼的，說話就結巴了起來。

“不，不乾什麼啊。”

他也結巴了，看了我一會兒，原本因為冷而有些蒼白的臉色一下子又紅了，可是那隻壓在我身上的手卻沒有要挪開的意思，反而就這麼橫在我的身上，仿佛要錮住我一般。

兩個人呼吸和心跳，都在這一刻亂了。

在他的身體發生變化的時候，我第一時間就感覺到了，並且下意識的抓住了他的肩膀。

指尖的力道一錯，就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幾道紅紅的抓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