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會好的。”
值房裡,輔政學士們默然,連處理政事的心思都沒有。
金幼孜的聲音打破了寂靜,楊榮看了一眼,卻看到了水光。
金幼孜哭了,哭的很傷心。
淚水從臉上滑落,順著嘴邊滑到胡須上,看著一滴滴的,然後在胡須上化為水線…...
斷斷續續的哽咽加重了室內的凝重氣氛,楊士奇紅著眼睛道:“陛下一定能好。”
黃淮歎道:“禦醫說……陛下的身體不定……恍如風中之燭,怎麼就會這樣了呢?”
楊溥垂眸不語,他是後進,此時說什麼都有可能會在以後被人清算,所以不如沉默以對。
楊榮把墨汁都乾掉的毛筆放下,揉著眼睛道:“陛下操勞過度,對,操勞過度……”
“楊大人!”
金幼孜憤怒的道:“還沒到時候!”
楊榮的話更像是在提前給朱高熾的離去定下基調。
楊榮苦笑道:“本官心中的煎熬不比你們少,陛下仁厚,古今罕見,本官恨不能陛下再活一百年,可……咱們目前唯一能做的隻是儘量處置好政事,讓陛下安心休養。”
楊溥抬眼道:“各位大人,殿下一路而來,是否派人去迎迎?畢竟咱們要防著些,確保萬無一失。還有……是否嚴令各地衛所嚴守?非兵部下令不得妄動,否則以謀反論處…….話說金大人這事怎麼辦?”
楊溥話裡的信息量很大,黃淮說道:“殿下若是擔憂,金陵駐軍不少,可以一路護送。至於各地衛所……若是嚴令戒備,反而是適得其反,天下惶惶。金大人……”
“金大人怕是不行了。”
楊士奇黯然道:“禦醫早就說過了,他這病若是在家好生養著,少說還有一兩年,可他卻一直在強撐,如今看著形銷骨立,哎!”
楊榮閉眼沉思,說道:“本官去請見陛下,非常時刻,金忠老大人那邊不妥當,要不就先暫時托付一個!”
楊溥讚道:“楊大人此言甚是。”
楊榮的方案既能保證安撫金忠,又能解決兵部群龍無首的局麵,還能顧全目前的大局,堪稱是一箭三雕。
楊榮機變無雙,這是朱棣的評價。可現在的楊榮在首輔的位置上磨礪過了之後,更多的卻是穩重。
這便是官職和責任賦予他的氣質!
……
“金忠?”
朱高熾已經醒了,聞言和煦的道:“不好,金忠就靠著那口氣在撐著,若是貿然換了,那口氣怕是撐不住,無事,等朕好了再說。”
楊榮這才想起昨天見到的金忠,想說出隱憂,最後看到朱高熾不停的在喘息,就心中一歎。
“瞻基肯定已經出發了,要叮囑沿途,一定要清查盜匪,嗯……”
朱高熾的聲音大了些,外麵的皇後和婉婉就進來查看。
“父皇……”
麵對嗔怪的婉婉,朱高熾微笑道:“好好好,就歇息了。”
楊榮悄然告退,他知道朱高熾現在對所有人都在懷疑,特彆是各地藩王,甚至還有……
眸色微暗,楊榮出去就看到了宋老實。
宋老實瘦了些,看到楊榮出來就躲在柱子後麵,卻拙劣,近乎於兒戲。
楊榮低歎一聲,急匆匆的回去。
宋老實在等著,躲在柱子後麵等。
可直到午飯時,朱高熾依舊沒出來。宋老實沒去吃飯,他趁著換人的機會悄然摸了進去。
午飯換班,寢宮內的人少了一半。這事兒也是要怪皇後,她隻顧看著朱高熾,卻忘記了應該多調些人來。
朱高熾正在喝粥,一手能握住的小碗,他喝了一半就搖搖頭。
皇後心中焦慮,而太醫院的更是麵如死灰。
隻要能正常飲食,那麼病情都還有挽回的餘地。
可……
“陛下……”
朱高熾剛躺下就聽到了這個聲音,接著就是喝罵聲。
“誰讓你進來的?來人,抓住他!”
居然被人摸進來了,梁中大怒,當即叫了侍衛進來。
宋老實被嚇得瑟瑟發抖,他跪在地上哭道:“奴婢……奴婢想看看陛下……”
兩名太監進來,見狀其中一人就踢翻了宋老實,然後準備把他拿下。
“是……是宋老實嗎?”
床上的朱高熾突然問道。
皇後擺擺手,兩個太監退下,但依舊在盯著宋老實。
“是的陛下。”
朱高熾隻覺得眼睛發澀,他喃喃的道:“那孩子是個可憐的,彆……彆嚇他。”
“陛下……”
宋老實惶恐的趴在地上說道:“奴婢……奴婢想扶您下台階……”
皇後再次擺擺手,兩個侍衛退了出去。
朱高熾覺得眼睛像是被壓住了般的睜不開,他微笑道:“這孩子是覺著自己的力氣大,想……想專門扶朕呢!”
皇後知道這邊有個傻子宋老實,此刻看到他眼淚鼻涕到處都是的模樣,就低聲道:“陛下,臣妾知道了,等您好了之後,就讓他來扶著您吧。”
朱高熾的臉上浮起一抹歡喜,說道:“好。”
從當世子開始他就在承受著各種壓力。
等當了太子之後,他的足疾,他的癡肥,他的性子,他的……寬容……
從朱棣的不喜到兩個弟弟的明爭暗鬥。
從世子到太子,他走過的這條路是重壓之路。
無數人在談論著他太子之位必定是保不住,無數人在鼓動著他的兩個弟弟去爭奪,去傾軋。
終於熬到了登基,可他卻發現皇帝並不是那麼好做的。
艱難!
可他不肯認輸,於是他勤政,他仁慈,他把朱棣去後的大明治理的蒸蒸日上。
好累啊!
朱高熾覺得此刻的自己是放鬆的,他說道:“給他些點心,讓他趕緊吃了。”
他在微笑,很純粹的微笑。
皇後看到這個笑容後心中一酸,急忙就吩咐梁中去辦。
宋老實被叫起來了,他擦著眼淚,哽咽道:“陛下……您……您還要奴婢扶嗎?”
朱高熾艱難的點點頭,說道:“要。”
宋老實歡天喜地的出去了,那兩個專職扶朱高熾的太監卻沒有一絲嫉妒。他們的眼睛微紅,覺得自己以後再也無法去扶著這位仁慈的君王出門了。
禦醫過來了,給朱高熾拿脈後,他對皇後微微搖頭。
朱高熾沒有睜開眼睛,他說道:“方醒的捷報呢?怎地還沒來?叫人去催催。”
梁中應了,皇後說道:“您該歇息,這些事自然有外臣去操心。”
“這可是朕登基後的第一次出塞征戰啊!朕想看看捷報。”
朱高熾一臉的期盼,臉側的肥肉垂了下去,看著格外蒼老。
皇後飛快的眨眼,把淚水忍了回去,說道:“好,臣妾叫人去催催。”
“嗯,方醒肯定是急不可耐的想回來了吧?朕也在等著他……”
朱高熾的聲音突然放低,皇後俯身才能聽到。
“朝中需要他,需要他鬨著,不規矩的鬨住,否則按部就班,朕怕出事……”
皇後懂了,低聲道:“好,興和伯肯定會回來,他會幫著瞻基穩住朝政,您隻管歇息就是了。”
朱高熾喘息了一下,說道:“告訴瞻基,彆什麼都聽彆人的,要……要會分辨,錯了也不怕,就怕……就怕被按在椅子上……無法動彈。那些人……那些人都有私心,都想奪權……他們不行的,不行的……”
皇後想起了朱高熾登基前後對文官的態度轉變,心中不禁大恨。
她恨那些在暗中給了朱高熾壓力的文官們,恨他們步步緊逼,直至讓朱高熾氣壞了身體。
而朱瞻基的轉變當初她覺得有些兒戲了,以後會增加不少麻煩。
可如今看來,朱棣當年甩手讓方醒去影響朱瞻基,分明就是預見到了文官壓製朱高熾的格局。
那是在未雨綢繆!
若是朱高熾當年早些醒悟的話,那麼他還會有那麼大的心理落差嗎?
他還會被氣的……成了這樣嗎?
“李時勉廷辱朕,李時勉廷辱朕……”
閉著眼的朱高熾喃喃的說著,皇後突然捂著自己的嘴,無聲的哽咽著。
陛下……
看到皇後落淚,寢宮中的太監和禦醫們都紛紛轉過頭去,室內馬上就多了些抽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