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林一案的結案震動了整個金陵,隨後無數人都在觀望著,等待著官府的下一步行動。
若是官方挾勢大規模清查投獻,那後果難說,但混亂是不可避免的。
“這案子有趣。”
汪元喜歡喝茶,常說喝茶能身輕長壽。
小茶壺在小泥爐上開始冒氣了,汪元微笑道:“不把黃林卷進教唆的罪名裡,那就沒有絲毫震懾力,往後在再去清查投獻,那就不好弄了。”
黃儉把茶壺提起來,然後給汪元泡茶,最後才是自己。
放下茶壺後,黃儉說道:“可定下來之後,南方卻是人人自危,太子不好決斷了,進退兩難。”
汪元喝了口茶,舒坦的輕歎一聲,說道:“此事你要注意,周毅的死,會讓那些官吏有兔死狐悲的憤怒,所以案子定下來了,卻無人質疑,無人在議論,這就是讀書明理的好處。”
“知進退。”
黃儉讚同道:“若是多些人卷進去,那在官府的眼中,那些讀書人就是不明事理,不知進退。有了這個看法,以後再想轉過來可就難了。”
“寧波府的那個君子被抓了,走私海外。”
汪元的嘴角微微翹起,譏諷道:“以前我曾與他有幾次謀麵,這人看著一本正經,行事皆以君子自居,可居然暗地裡用人質威脅海盜出海為他貿易,事發後還想滅口,果真是君子啊!”
黃儉最近在忙自己的家事,聞言就詫異道:“老師,是那個慕簡?”
汪元點點頭,“就是他,不過這人倒是果決,居然在牢中自儘,倒是省去了進京當出海的由頭。”
黃儉垂眸道:“老師,陛下大概是後悔了,所以此次不容樂觀。”
汪元漫不經心的道:“出海不出海和咱們沒關係,隻是和慕簡這等靠著走私海外發財的人有關係,加之朝野對海外有摸不到、看不到的畏懼,所以陛下也會難以抉擇!”
“此事不必管了。”
汪元最後說道:“陛下比不得先帝,他沒有這個威權。”
在永樂年間,那些大事實際上都是靠著朱棣的個人威信在推行著。
“不管是幾次北征……還是遷都,包括寶船下西洋,這些都是先帝一手操持的,期間有多少文臣因阻撓被下獄?”
汪元的話讓黃儉有些恍惚,覺得身體一鬆。
現在是洪熙朝了呀!
那位強勢的帝王已經進了陵墓,隻能在祭祀中提及。
……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後商周。英雄五伯鬨春秋,秦漢興亡過手。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前人田地後人收,說甚龍爭虎鬥。”
聚寶山上墳塋青綠,方醒看著新立的墓碑念了一首詩。
一個中年男子站在側麵,看著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跪在墓前,茫然不知所措。
“這是你娘的長眠之地。”
方醒沒理那個中年男子,他走到孩子的身邊,指著墓碑說道:“當年你和你娘就在金陵見了一麵,後來你娘在金陵做工,一直到……生病,最後來不及通知你們就去了。”
孩子還在茫然,方醒提醒道:“你難道都不記得你娘了嗎?”
中年男子麵色微黯,說道:“這是你娘的墓。”
孩子這才磕頭,等他起身後,方醒說道:“你娘很想你,隻是做工太忙了,後來她去了之後,給你留了不少做好的衣物和錢鈔。”
方醒從辛老七的手中接過一個大包袱,說道:“都帶回去吧,以後有暇,記得來這裡祭祀你娘。”
這孩子穿著一身青衫,看來已經在讀書了。他恭謹的從方醒的手中接過包裹,抬頭問道:“多謝您了。您是……”
“我是管作坊的工頭。”
孩子哦了一聲,回頭看著中年男子。
“你先下山吧。”
男子交代道,等孩子下去之後,他過來跪地道:“多謝伯爺對……對她的照看。”
方醒淡淡的道:“婦人受辱,那是咱們男人的恥辱!”
男子呐呐的無言,方醒指指山下,他拱手離去。
下了山,父子倆準備坐船北上。
這是一艘商船,船上裝著要送到北方的貨物。
船主是個健談的年輕人,而貨主卻是個一臉不耐煩的中年人。
上了船,孩子拎著大包袱問自己的父親:“爹,娘為什麼要葬在這邊?”
中年男子麵色黯淡的道:“太遠了。”
船主這是拉貨又拉人,賺兩份錢,看到客人們都在約定的時間來了,就吆喝一聲,商船就緩緩離岸。
船艙內人多,悶,所以父子倆暫時沒進船艙,就在甲板上坐著。
船主在和貨主賠笑臉,說是這一路會免了他的飯錢。而貨主卻嫌棄一路上都是魚蝦,覺得不值錢,最後船主退了五十個銅錢。
包船就是這樣,這個貨主還算是寬容的,不然等到了地頭,一個銅板都不給你,你也沒處說理去。
貨主的麵色稍微好了些,船主看到那孩子抱著個大包袱的模樣有些好笑,就過來問道:“我這船也能拉棺木,隻是要等下一趟,若是願意,隻要給文書,到時候我可以連遷移都幫你們辦了。”
這便是連死人的錢都賺!
中年男子搖搖頭,他早就重新續弦,遷回去也是個麻煩事。
“不必了,就讓燕娘在南方吧,至少南方沒那麼冷,沒有……打草穀。”
打草穀是延續了前宋的說法,實際上就是異族襲邊,搶奪人口糧食。
船主詫異道:“燕娘?這個名字有些熟悉。”
中年男子皺眉看了他一眼,覺得這人有些無禮。
男孩抱著大包袱坐在甲板上,從下山到上船,他一直在想著自己的母親。
在記憶裡搜尋著!
那個溫柔笑著的女人,她……緊緊地抱著那個孩子,那就是我吧?
“娘……娘,你跟我回家,娘……”
記憶裡的麵容漸漸的鮮活起來,男孩想起了燕娘,想起了母親的聲音。
隻有母親才會有這般輕柔的聲音。
“小豬跟著爹爹回去,娘在這邊做工,很快就歸家了……”
“娘……”
男孩突然淚流滿麵的喊了一聲娘,中年男子一怔,然後就歎息了一聲。
那個貨主聽到了聲音,就過來看熱鬨。
“這孩子哭什麼呢?”
這話有質疑中年男子拋棄妻子的嫌疑,所以中年男子趕緊解釋道:“孩子的娘葬在金陵,這是舍不得了。”
男孩搖頭,倔強的道:“爹,娘想我了,我要去看她。”
中年男子勃然大怒,可男孩已經打開了包袱,小心翼翼的看著裡麵的東西。
衣服有許多,男孩小心的翻看著,等拿起一件隻做到一半,明顯能看出是孩子穿的衣裳時,他更小心的把這件半成品提起來仔細的看著,然後幾張寶鈔就從衣服中間落了下來。
而寶鈔落下,正好落在了下麵的一塊玉佩上。
這是什麼?
船主的眼中閃過貪婪之色,貨主看看父子倆的穿著,也有些猜疑。
男孩拿起玉佩,看到上麵刻有一個字。
“爹,這是方字!誰姓方?”
瞬間船東的身體一震,脫口而出道:“你是燕娘的兒子?!”
男孩想起了墓碑上的字,就點頭。
船東和貨主同時倒吸一口涼氣:“我的老天爺哎!你們這個緣分可是大了去了。”
男孩的父親愕然問道:“這話怎麼說?”
貨主走南闖北,一臉震撼的對男孩說道:“此事不該瞞著你,你娘是死在了瓦剌人之手,興和伯恰好看到了,大怒之下殺光了瓦剌使團,後來更是立碑……”
“你若瞑目,我心不安…….”
船主說這話的時候渾身輕顫著,汗毛都倒立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