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春去夏漸腥(1 / 1)

覆漢 榴彈怕水 2330 字 2個月前

“呱……!”

午後時分,隨著一聲戛然而止的蛙鳴,官寺後院池塘邊上,公孫珣一腳踢飛了一隻青蛙,後者在空中翻了三五個跟頭才撲通一聲砸入水麵。

隨即,他轉回到了廊簷下,重新盤腿坐在了幾案後並提起了筆,卻發現自己還是文思枯竭……大概是因為蟬鳴的緣故?

於是公孫珣再度起身,先去尋了竹竿,又往廚房討了塊做麵片剩下的麵筋,準備去親自粘蟬。

然而,蟬沒來得及粘下來一個,後麵卻有人在廊下失笑發聲:

“文琪好興致。”

“什麼好興致,純粹是被田元皓給氣得,半日隻寫了五個字。”公孫珣聞言無奈一歎,便隻好隨手放下手中竹竿回身坐下與呂範說話……自從封侯後他威嚴日重,哪怕是私下相處也就隻有這呂子衡敢叫他字了。

“這難道不怪你嗎?”呂範隨意坐在了廊下,然後輕瞥了一眼幾案上近乎空白的白紙,也是覺得好笑。“人家一個州茂才,又做過一任侍禦史,你卻請人家過來幫忙……來了是做賓客呢,還是做縣吏?”

“那子衡之前為何不提醒我?”公孫珣無奈反問。“反而依舊替我去送信?”

“文琪這就不講理了。”呂範幽幽言道。“若不是那田元皓拆了信後氣憤難平,我哪裡知道信中內容?再說了,當日便是猜出來你信中的意思,依你當時的心氣,說了你便能聽嗎?”

公孫珣一時無言……他哪裡還不明白,對方專門在這兒等著自己呢!

“此事確實是我自以為是了,”良久,公孫珣方才正色言道。“倒是辛苦子衡替我白跑一趟。”

“也不能說白跑一趟。”呂範盤起腿來看著飄著綠萍的小池塘,也是若有所思。“最起碼文琪你的眼光是沒得跑的。當日在洛中,諸事繁雜,也沒有和那田元皓細細接觸,這幾日在他家中盤桓,與他討論時局故事,倒確實能看的出來,此人是個頂級智謀之士。所謂言必中,論必果,就是……”

“就是脾氣糟了些,不喜歡給人留麵子。”公孫珣指著自己案上的紙張言道。“他居然在回信中嘲諷我,說我私心雜念太多,看似冠冕堂皇,可實際上收攏人才卻隻為己用,著實可笑……搞得我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回他!”

“這不正是一針見血嗎?”呂範聞言也是忍不住發笑。“難怪文琪你不知道該如何回信,居然是被人說中痛腳了嗎?要不,不理他了?”

“一州九郡,一年獨出一茂才。”公孫珣聞言也是分外感慨。“非是高門,便是俊才,而田元皓與沮公與卻是茂才中的茂才,河北頂尖智謀之士,我實在是不舍得撒手……”

“那便想法子糊弄下去吧。”呂範連連搖頭。“不過,我今日來尋你,不是說田元皓的……你去請人家,人家不來,也沒法再說下去……我是想與你說一說另一位河北名士。”

剛要再度落筆的公孫珣心中不由微微一動,卻又再度放下了筆:“子衡是說哪一位?那位大賢良師還是審正南?”

“我是想說審正南之事,”呂範當即蹙眉。“可是看文琪的樣子,似乎對那個張角和他的太平道更看重一些?之前你就偷偷遣子伯與義公去钜鹿打探訊息,還帶回了這麼一個豬腰子臉醜道人……若非是在回來的路上恰好遇到,我都不知道此事,至於如此鄭重嗎?”

“我也不瞞子衡”公孫珣以手撫案,一臉嚴肅。“張角必反!”

“他本就反過一次。”呂範將手一攤言道。“實際上文琪,據我看來,這河北豪族大家多有對中樞不忿之意,不差這一個。”

公孫珣當即默然,因為他知道呂範所言其實並不虛,尤其是這些日子跟邯鄲的豪強大戶有了更深切接觸以後,他就更加認可這種論斷了。

眾所周知,河北和南陽是漢光武帝劉秀的兩大基本盤,而且其中河北的分量還要更重一些……這一點,從劉秀假裝自己結發妻子陰麗華不存在,而娶河北大族郭氏的女兒為妻,並立為後一事就能清楚得知。

然而同樣的道理,從後來劉秀廢掉郭氏,重新以陰麗華為後一事也能看出來,這位漢世祖在有意識的打壓河北勢力。

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且不說劉秀本人的出身和個人感情,僅從河北和南陽的大小、分量上也能想象得到,河北的底蘊和實力應該是遠遠強於南陽的,而一個皇帝是不能允許手下某一個地域集團獨大的。

但是,雖然劉秀活著的時候用他出色的個人魅力完成了這一係列打壓動作,可是隨著他一命嗚呼,後來的矛盾卻愈演愈烈,並最終引發了郭氏所出的楚王謀反案,這個案子幾乎牽連了半個河北功臣勢力。

而接下來,中樞和河北之間的關係變得越來越微妙……一方麵,河北是國家統治核心區域,一定是要當做腹心經營的;另一方麵,政治傳統、地域對立,以及河北自身的深厚政治、經濟、文化底蘊又使得中樞不自覺的在壓製河北的政治勢力。

最終,隨著經學的興起,河北的傳統政治勢力終於一分為二。

其中一部分,尤其是幽州部分,選擇了武職化。這些人以邊郡為根基,以武職為傳統,進化出了一大批邊郡世族,他們不用讀經就可以世宦兩千石,但卻很少能夠超出這個限度……這批人,最開始便是以那位‘北地主人’耿弇身後的耿氏家族為代表,發展到後來,便是如今的田氏、公孫氏了。

袁逢說公孫珣是北地主人的格局,其實還真是有政治內涵的,因為從出身的角度來說,這裡麵本來就有政治傳承的感覺。

另一部分,也就是人口最多,實力也更強的大部分非邊郡河北人了……他們很自然的選擇了轉型經學。

這一部分,不能說沒有人成功,涿郡的盧老師,安平國的崔氏家族,甚至這趙國的魏氏家族,都是其中的成功者。但是,相較於整個河北的人口、麵積,以及豪族大戶的數量而言,卻不免太少了些。

這一點,從兩個角度來看,顯得清晰無虞。

首先,從中樞來看,三公之位為群臣之尊,然而從漢章帝以後,也就是經學徹底興起以後,坐擁巨大政治潛力的河北籍士人,卻隻出了區區一掌之數!其中一個,還是被公孫珣和陽球給攆下去的……張顥嘛,靠著當中常侍的哥哥得到此位的,攆下去以後他哥哥還差點在宛城病死,還是王修救的命。

也是緣分!

其次,從趙國本地的情況來看,整個趙國,真正穩定的世族不過是魏氏一家,然後邯鄲氏算半家,李氏更像是湊數的。然而,下麵的豪強大戶中,立身百年,根基深厚者卻不下十幾家。

而這十幾個家族都是想做官的,不然也不會被兩個孝廉的位置給弄的神魂顛倒!

總而言之,河北勢力在東漢經學興起後,在政治上受到嚴重打壓是一件很明顯的事情。

可是話說回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嘛,經學這玩意的話語權掌握在汝潁宛洛之中,洛陽也終究是在黃河南麵……古文今文對抗在本朝的激烈化可不是沒有深層緣由的。

那麼回到眼前,既然在非邊郡的廣大河北地域內,到處都是這種想做官而不可得的豪族大戶,那此地對中樞的觀感也就可想而知了。

甚至恐怕沒人知道,張角所學習的《太平經》,也曾經是學著那些古文被從牆壁裡挖出來的套路,往中樞那裡進獻過……當然了,中樞的今文諸公也很快就下了定論,說是‘妖妄不經’,從此徹底絕了這批道家經學人士的入仕之路。

於是乎,很自然的,作為一名公認的非主流經學家,尤其是《太平經》的正經傳人,張角和其他河北豪族一樣對中樞有所不滿似乎也是尋常……隻不過,他幾年前真的造反之前,大家都沒想過,這個經學家居然會這麼極端而已。

不過這麼一想的話,當日朝中對張角的赦免,似乎也未必就沒有刻意安撫的感覺。

“我的意思倒也簡單。”呂範見到公孫珣久久不語,也是直言不諱。“文琪,張角有反意我是信得,你遣子伯與義公去細細打探,還帶回了一個太原王氏的腰子臉道人,想來也是知道更多內情的。可即便如此,也未必就如何吧?昔日他也曾造反,不是被輕易拿下了嗎?說到底,若是河北豪族不願助他,僅他一個太平道又如何能翻起波瀾呢?”

“數年前不願意助他,焉知道數年後還不願意助他呢?”公孫珣依舊是沉默了片刻,方才言道。“而且,這天底下除了中樞,除了世族,除了豪強大戶,其實還有一股力量。這股力量輕易不發作,一但發作卻是要掀起滔天巨浪的!而據那王憲王道人昨夜與我所言,這張角與他的太平道,誠心也好,無意也罷,其實已經隱隱摸到了這股力量……”

“怎麼講?”呂範蹙眉問道。

“太平道上次造反被赦免後,張角設立大小三十六方,弟子遍布大漢十三州……初時並不見成效,結果荊州一場瘟疫,太平道便在彼處多了上萬信徒;而去年,東郡也是一場瘟疫,太平道便也在彼處打開了局麵;今年這才剛剛入夏,你聽說了嗎?豫州那裡便也有了時疫!”

“文琪是說天命?”呂範一臉駭然。

“我是說氓首,但氓首有時即為天命。”

“氓首何來……”

“此事子衡不要多問了。”公孫珣忽然長歎道。“我心中自然有計較,反正你本也不在意此事……”

呂範深深的看了對方一眼,也是知機的點了點頭。

“之前你想與我說審正南?”眼見著視野中一隻綠皮青蛙跳上岸來,公孫珣複又趕緊問道。

“正是。”呂範也是收拾心思坦誠言道。“審正南自請去太行山中剿匪一事,文琪為何要允他?”

“為何不允他?”公孫珣當即反問。

“審正南河北名士,單論名氣,同輩之中也隻是稍遜那田豐、沮授二人吧?”

“這是自然。”麵對呂範,公孫珣倒也坦誠。“以我今時今日的成就,能得正南相助,也是走了運道的。”

“可是太行山中的所謂匪徒,你又不是不知道根底。”呂範繼續勸道。“我今日見到叔治那邊的文書,說是彼處足足有十幾處不願意接受招撫的,少則十幾人,多則七八十人,這等半匪半民的奸猾之徒,雖說不得不剿,可終究是件費力卻無功之事,讓義從中的牽招、楊開等人各自領人撲滅便是,為何要用審正南這等人物?豈不是殺雞用牛刀?”

“子衡是怕我此舉傷了本地士族的士氣?”公孫珣不由失笑。“以至於傳出什麼苛待名族的說法?”

“正是。”呂範一絲不苟。“尤其是有田豐、沮授二人的前車之鑒,我實在是不懂文琪為何要如此行事?”

“我這麼做其實也很簡單。”公孫珣不由笑道。“實在是正南一意孤行,不得不放他去罷了。”

“這是為何?”呂範是真糊塗了。

“審正南名士風采,自少年便有仿效古人作風,漸漸養成了慷慨激烈,凜然不可犯的風氣。可是慷慨激烈、凜然不可犯嘛,換個說法便是爭強好勝,不服於人……”

“我曉得了。”呂範當即醒悟。“彆人倒也罷了,唯獨這王叔治平日裡不聲不響,未曾被審正南放在眼裡,卻不料在旬日間就隨文琪你做下如此大事,他這是有些……有些不安了。”

“這是你說的。”公孫珣嘴角輕翹,不由連連搖頭。“要我說,乃是他見我辛苦為政,知難而上……你想想,如今有王憲王道人與咱們向國相相得益彰,整日坐在榻上辯論不止,之前煩擾的郡吏任命一事已經無礙,那這山中冥頑不靈盜賊豈不是就成了最大的症結,又如何能再拖延下去呢?招撫已過,不願意下來的自然積年的匪徒,是時候殺人了!”

呂範也是失笑搖頭。

話說,二人少年相識,雖然是結為主從,卻其實是難得友人,而今日天氣漸熱,二人談完了正事卻也沒有就此分開,而是繼續說了些閒話與各地局勢……乃至於天色漸暗,居然一直說到了傍晚。

但就在兩人談性不止,議論不休之時,忽然有一名剛剛上任的縣吏倉惶來報。

公孫珣見狀不由有些氣節,便當即出言嗬斥:

“何事如此驚慌,莫非鮮卑人打到邯鄲來了嗎?”

“回稟君候,”此人趕緊俯身行禮回報。“好像是從太行山中突然竄出了一股盜匪,昨日先在北麵襄國縣做了一案,燒了張氏在彼處一個莊子,然後就往我們邯鄲轄地來了……張氏族長張舒公得了消息後不敢怠慢,專門遣人來了!”

公孫珣怒極反笑:“我就說了,招撫已過,此時正該殺人了!”

——————我是漸漸發出血腥味的分割線——————

“後三年,宏複見太祖於邯鄲,時太祖伐高句麗有功,為無慮亭侯,紫綬金印也。太祖遂笑謂曰:‘君言吾十年登兩千石,吾今三年為侯,將易相言否?’宏亦笑而答之:‘十年必答,何易也?’太祖乃複指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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