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5章 天人之辯(1 / 1)

春秋我為王 七月新番 2224 字 2個月前

ps:出門在外,隻有一個大章了

商丘毫社,屹立在睢水之畔,故又稱“次睢之社”。過去六百年間,這是宋地最重要的社廟,也是殷商遺民心目中的神聖之所。

他們的生老病死,娶嫁、豐收、災禍,都離不開這座社廟,而自從所謂的“天道”信仰開始在宋國流行後,這裡儼然成為天道總舵一般的存在,大巫南子就常駐於此。

此處不僅祭祀著殷商和宋國曆代祖先,還有各路奇奇怪怪的神明。玄王、後土、地主、司禍、人頭鳥身的木神句芒、睢水河伯,都在這裡受到供奉,黑色的屋頂,以蛤灰塗成白色的牆壁承載著宋地所有的神性。

不過現如今南子宣布:萬神統一於天道,這些偶像都被撤到了後殿陰暗的小間裡,毫社的內部被徹底重建。

這一日,孔丘帶著幾名親信弟子進入毫社正門,穿過桑林所夾的道路後,首先看到的是一處巨大的圜丘。

孔子不祭自家以外的祖靈和鬼神,所以也像敬鬼神而遠之一樣,敬各地社廟而遠之。他還是第一次來到毫社,遠遠看去,這廣場圜丘高出地麵數尺,全部由白色和黑色的石塊鑲嵌,表麵磨光,變得圓潤,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陰陽魚圖案。

黑白二儀既包容又分離,看似構造簡單,卻又似包含著宇宙間的大道,比起麵目猙獰的神像,更給人一種神秘感,就連見廣識多的孔門弟子們也不由受到些許震撼。

但孔子還算鎮定,在他的一生裡,已經無數次經曆過類似的辯難了,與少正卯、與柳下季、與竇犨、與萇弘、與盜蹠、與老子,多數時候都占優勢,隻是麵對柳下蹠的直來直往的強盜邏輯沒起到作用。

雖然對外號稱這次辯難是“萬人旁觀”,但實際上,多數人都圍在毫社大門之外。能入內旁聽的不過數百,無不是宋國顯貴,都圍在巨大的太極圖案周圍,翹首以待今日兩位主角的到來。

此時見孔子應諾而來。多數人都起身舉袂行禮,孔子與他們見禮,徑自在陰陽魚的陽儀處落坐。

淡雅絲竹聲間,偶有低聲議論,此會由宋國執政。大司城樂子明主持,他如今算是孔子半個親戚,但對孔門弟子卻不冷不熱,神情傲然,氣氛顯得有些壓抑。

忽然間,環佩叮當作響,樂大司城頓時滿臉諂媚的笑,眾人回頭,卻見是公女南子在一眾巫覡的簇擁下走了出來。

南子還是那身打扮,臉上蒙著一層紗。據說自從她父親宋景公不幸卒去後,南子就宣誓終身不嫁,要為宋國侍奉鬼神,隻有神明和玄王才能見到她的容顏。

故在場眾人自然沒機會一睹芳容,隻能看到她額頭上有一點殷紅,白皙的脖頸上掛著陰陽魚墜飾,穿聖潔的白色巫袍,袍上點綴黑色的玄鳥圖紋,手上戴著芳草織就的手環,散發出淡淡清香。也許還戴著許多能通靈的飾品,走起路來環佩叮當。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天下大道。莫不包含其中,夫子覺得如何?”

一出場,南子便以這樣一段話作為開頭,顯得神秘而又讓人敬畏,故而她雖是傾國傾城的尤物,但在場眾人卻不得不收起覬覦之心。

她偶爾也講經。聲音清泠,稱得上娓娓動聽。如此種種,也難怪商丘城裡許多人都成了信徒,而宋國的男巫女覡紛紛帶著自己供奉的神祗被她收編,絲毫沒有反抗之力。

但孔丘卻不為所動,他跪坐在地上,認真整理衣著後,隨後正視南子,難得地以凝重神情示人,認真說道:“老子曾對我說過,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公女所作的這太極圖寓意深刻,頗得老子深意,丘也極為佩服……”

“但唯有一樣,貴教於鬼神與人事的關係,丘不敢苟同!”

南子也已落座,與孔丘恰似陰陽相對,看著站在場間風度翩翩的君子孔丘,她眼眸中流露出些許佩服神情。隻是想著此人在魯多次與自己的情郎作對,如今又跑到宋國來阻擾趙無恤交予的任務,不免還是有些遺憾。

她聞言微微搖頭自失一笑,深吸一口氣後長身而起,揖手為禮,看著座上孔子朗聲道:“南子不才,敢請教!”

聽著這幾個字,毫社內驟然變得更加安靜,那些做為背景音的絲竹聲和議論聲不知何時也悄然無蹤而去。

外圍,孔子的弟子公良孺悄悄地碰了碰子路,問道:”夫子能贏麼?“

子路自信滿滿:”我隻希望宋國公女不要輸的太慘!”

……”南子聽說過一件事,從前秦穆公在陳寶祠祭祀,有一位神光天化日之下進進入祠堂,他長著人頭鳥身,披白袍戴玄端。秦穆公見了,害怕地逃走。神說:‘彆怕!上帝享用你的明德,讓我賜給你十九年陽壽,使你的國家繁榮昌盛,子孫興旺,永不喪失秦國。’穆公拜兩拜,稽首行禮,然後問尊神名氏。那神回答說:‘我乃句芒。’這件事準確無誤地記載在秦國史冊上,如果以秦穆公所親見為準,鬼神的存在難道還能懷疑麼?“

結束了這一段長篇大論後,南子總結性地說道:”無論是史冊還是鄉野傳說,類似的事情數不勝數,事到如今,夫子還要否認鬼神的存在麼?“

孔丘笑著搖了搖頭:”公女休要誤會了,我今日來此,並非是要否定鬼神的存在於否。”

旁聽的眾人一片訝然之聲,南子眼中也生出了疑惑,轉而目視那些來告狀說孔子在商丘宣揚鬼神不存在的巫祝。

那天來向孔子下戰書的巫師跳了出來,指著孔子道:“仲尼休要自食其言,那一****當眾說,先事人,後事鬼的!”

孔子大笑:“食言者肥,丘豈會亂說?我偶爾也會向祖靈祈禱,也曾在弟子們麵前讚許過大禹對鬼神的恭敬,怎麼會悍然否定其存在?敢問這位巫祝,丘豈有一言否認世間有鬼神!?”

那巫師啞然,孔丘近來以質疑天道教義的態度出現在商丘街頭。讓他們對其十分敵視,在南子耳旁告狀時便添油加醋了一番。

南子狠狠地瞪了那幾人一眼,宋國百廢待興,她創教也不過一年多。可用之人並不多,教中巫祝良莠不全,以至於今日鬨了這大烏龍。她記住了這幾人的名字,等事後再收拾他們。

但事到如今總得圓下去,於是她硬著頭皮道:“原來夫子也不否認鬼神存在。這是明智的,既如此,不知你今日來此是要辯什麼?”

孔子嚴肅地說道:“丘認為,公女對待鬼神的態度有偏頗,非其鬼而祭之,諂也。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此可謂知矣。若對鬼神的祭祀太過諂媚,甚至如現在宋國這般,將周遭所有神明都納入社廟祭祀。將天供奉得高高在上,鬼神在中,人事卻擺到了最末,是不明智的表現……“

南子搖頭:“不然,夫子錯了。現在的情況是,自三代的聖王死後,天下便喪失了義,諸侯用暴力相互征伐。君臣上下不做不到仁愛忠誠,父子弟兄不相互做到慈愛孝悌,上位者不努力於聽政治國。下位者不努力服役做事。各國都有寇亂之事,盜賊在大小道路上阻遏無辜的人,奪人車馬、衣裘為自己謀利。由此種種,稱之為天下大亂也不為過。這是什麼緣故呢?南子竊以為。是因為眾人對鬼神有無的分辨存在疑惑。假若天下之人能一起相信鬼神能夠賞賢罰暴,在做惡事前保持敬畏,那麼天下豈能混亂?””故宋國的執政大臣與在職者,若確實想求興宋國之利,除宋國之害,那麼對於鬼神的存在。就不得懷疑,並且要加以尊重表彰,這即是聖王之道,夫子可有異議?“

孔子當然有異議:”聖王之道在恢複人道的禮儀與道德,而非事鬼神……天道可敬,卻不可諂。“

兩人你來我往之下,於是乎,今天的辯難,不知不覺從鬼神存在與否偏離了,歪樓了。

在場眾人,包括孔子與南子不知道的是,這場在曆史上本不該存在的辯難,揭開了延續數千年學術爭端的序幕。

那個命題,叫做“天人之辯”!

……”天誌才是一切人間事務的基準……“

在今日的辯難進入中國古代哲學的核心”天人之辯“後,南子的言辭沒了方才那麼犀利,她發現自己遇到了一座不可撼動的大山。

南子雖然極為聰慧,而且這一兩年來十分好學,將宋國巫祝的東西學了個七七八八,加上身份和容貌加成,頗能忽悠一些信徒。可孔子畢竟是天下聞人,從十五歲起就開始刻苦學習,多次不顧年齡、身份,以他人為師的人,涉及的領域上可經天緯地,下可安邦治民,雖然都是理論,但對付南子卻足夠了。

孔丘整理儀容,神情凝重,他尊敬辯難本身所代表的智慧磋磨,同時也對南子表現出來的見識有某種程度的嘉賞,就像,就像是對待一位比較聰慧的弟子一般。而當辯難進入正題,他便毫不容情開始展露自己在當世理論界傲然群儕的水準。

儼然如泰岱,一覽群山之小!

圍繞著辯難命題,無數前賢經典被孔子巧妙擷取組織,變成一張繁複又清晰的羅網。但聽者卻不需要琢磨太久便能明白其間真義,因為孔子的辭藻一點也不華麗,簡單樸素恍如日常用語,孔門弟子們默默做著筆記,而在場的宋人也像是在聽課的學生,聽著聽著不由頷首起來。

更令場間眾人感到震驚無語的是,在今番辯難裡,孔子竟能多次使用存在於殷商、宋國史籍的東西,箕子、微子對天的態度,都變成了他的武器,讓南子無從反駁。

南子的”天道“,頗似後來發源於宋國墨家的“天誌”,她希望在人倫社會秩序之上,有一個非人層次的高級存有者”天“,將天神化,扮演主宰人間,並施予賞善罰惡功能的角色,天以他的意誌來作為,天誌於是成為人文世界最應追尋奉行的對象。

在孔子的心中,天是一種自然神的狀態,雖然冥冥中自有天意,人要敬畏天命。但一切還是得由人自身來決斷,所以孔子哲學的基礎在於人,甚至是天,也要以民心為基準。至於天本身,可以高高在上,但不必太過於神化它。

本來這是周、殷兩種文化間世界觀的分歧,很難分出高低勝負。但在孔子的敘論下,南子漸漸顯得吃力,她隻是稍做反擊,便被陷入那樸素言辭鋪成的海洋。她那點可憐的知識隻是一條小河,進入大海後便無影無蹤。竟隻能眼睜睜看著對方將那道語網織的越來越密,而自己卻是毫無還手之力。”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最後,孔子用這句話,結束了自己的發言。

庭院之間鴉雀無聲,孔門弟子們相視而笑,心道:”夫子勝了“。經曆了在魯國的失敗後,夫子雖然受挫,卻越挫越勇,他的言行和思想越發純熟。

而宋國人則不知該如何言語,包括樂溷在內,都覺得後背有些微濕。這場辯難,從後期一邊倒的局麵上看,似乎是孔子贏了。

但南子卻死不認輸,她緊緊捏著拳頭,依然咬著嘴唇,堅持道:”天尊貴至高、天無所不知,夫子所推崇的仁義,都自天出!“

……

當一方不服氣,死咬自己的理論時,辯難便陷入僵局,最後,還是樂溷出來打圓場,宣布這場辯難不分勝負……

不過孔門弟子們依然像一群在將軍率領下打了勝仗的士兵,昂首揚眉,跟著自家夫子往毫社外走去,今日他們獲得了實質性的勝利。

孔子和他的弟子們住在司馬耕的一處宅邸裡,雖然擠了點,但日常生活還是能滿足溫飽的,比起他們在莒國時的窘境不可同日而語。

弟子們其樂融融地分享今日摘抄的筆記,整合到顏回那裡,因為夫子述而不作,所以他們暗地裡商量著,要將夫子的言行記錄下來,往後做成一本書。

孔子則在榻上閉目養神,他畢竟是年近六旬的人了,今天的辯難強度很高,從早上持續到傍晚,他感到有些許勞累。

到了次日朝食後,卻有宋宮裡的有司尋上門來,說是國君有請!”宋公要見我!?“

一時間,孔子和眾弟子都有些驚訝,宋公請見,這還是孔丘來宋國後的第一次。

因為宋公糾隻是個十來歲的娃娃,整日被養於宮室,實權都在司城樂氏、皇氏、公女南子手中。

最後,還是子路興奮地一拍大腿道:”或許是昨日辯難之事被宋公聽說了,於是決定讓夫子做他的太傅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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