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你是否匍匐在了命運麵前?”美神“洪”問道:“屈從於命運的感覺,究竟是怎樣?”
王崎感覺很古怪:“完全……沒感覺。”
“是嗎?”美神看了看上方的月球:“我確實有些不大理解你們這一族。在最初看到你們所謂的天宮法器時,我就覺得,你們這一族居然能夠無創意到這種程度,居然讓所有的法器,都處於一種‘觀念’的指導之下;而當你悄悄控製同族法器的時候,我又驚訝,血肉種居然可以用這種方法,達成獸群種的境界;而你做出這個巨大的詩集時,我又驚歎了,覺得從沒有人這樣做過——宇宙中居然有這麼美的東西。”
美神的人形幻身低頭看著王崎:“而現在,我又感覺有些失望——你距離絕望的壁障如此之近,卻沒有稍稍觸摸一下嗎?”
王崎搖頭:“就算您這麼說……我可不信命啊。”
——我信概率論和大數定理。
王崎心中如此補充道。
洪搖了搖頭:“我明白了,看起來你是沒有理解我的問題——也難怪。我見過太多自信的年幼種族了。他們總覺得自己衝破了命運的枷鎖,卻沒有意識到,‘命運’不是枷鎖,而是囚籠。”
王崎一驚,搖了搖頭:“這可就屬於談玄論道的內容了。在下覺得,有些無法精確定義的事情,沒有討論的價值。”
“哦,哦。我知道了,我懂了。”洪說道:“我知道你族的想法,源龍星的子民。”他說道:“看著那個吧。”
王崎點了點頭:“我知道那是什麼。”
“那代表了一個集合——用你族的話來說,就是所有文字排列可能性構成的一個巨大集合。”洪說道:“毓族過去作過的詩句在這個集合之內,你作出來的也在,而‘有可能存在卻未被發現的組合’,同樣在其中。”
王崎點了點頭。看得出,美神其實沒少觀察這裡。他的數學水平,甚至要超過一些沒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族了。
恐怕仙盟隻在這裡留下少部分研究人員的理由,就是為了防止透露自身過多的信息?
而洪的眼神之中,露出了悲哀:“也就是說,這個集合,一開始就存在著——毓族語言成型的瞬間,它就已經誕生了。毓族的語言,無論怎樣變化,都隻是讓這個集合越變越大。但是,那也隻是從一個有限的數字變化成了另一個有限的數字,而不是無限。而所有的創作者,都隻能創作出這個集合之內的東西。甚至於說,毓族的造字法——以及你們稱之為符號學、邏輯的東西,同樣控製了文字的創生。毓族一開始有可能出現的文字,一開始有可能創造的符號,都是有限的。”
至於集合之外?根本沒有東西。
“這就是命運。”洪說道:“我族遭遇了命運。”
“隻有有可能發生的事情,才能夠發生——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其實包括你們做過的一切研究,都是這樣。”
“一個化合物,隻能是‘有可能這樣構成’,它才能夠‘構成’。而決定這一層可能性的,則是你們稱之為原子的外層結構,以及空間本身的拓撲規則。隻有有可能出現的東西,最終才能夠出現。”
“隻有有可能發生的事情,最終才能夠發生。”
“我們以為自己有完全自由的意誌,但實際上,我們隻不過擁有在已經存在的道路上選擇岔路的權利,這就是‘命運’。”
王崎想要發笑:“前輩,你難道在追求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嗎?”
“是啊。”洪的表情很認真。
什麼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呢?其實很多事情,在限定的條件被打破之後,“不可能”就會變成“可能”。
王崎反倒很難想象,所謂“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到底是什麼。
洪搖搖頭:“你們還沒有走到這一步吧……或許永遠也走不到了。當你們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路可走的時候,或許……”說道這裡,他停住了。他道:“或許你們永遠也見不到那一天了吧?少年,你的年紀在你的種族之中算是年幼,卻已經獲得了等同於長生者的力量,甚至在異數的道路上走出一番成就,這很了不起。但是,你也不可能永遠走下去的。”
“作為知性個體,我們終有到達極限的一日。就算法術的結構可以無限的往前,我們終歸是困在命運之內的有限的個體。而在已經沒有四十九道給我們容納不斷增長之自我的現在,一切都已經注定了。”
“我們目睹過太多的失敗者了。放棄了已有的自我,衝擊天人大聖不曾設計的境界,最終落入虛無的;模糊了自我的邊界,全族轉化成獸群種,希望能夠為彼此承擔精神的;將自己的仙體打散,放棄一切力量,踏入兩億年前還是禁忌的地帶,甘願成為天妒種的;不再前進,隻是不斷在‘法術’上做出新的創造,不再前進的。”
“而這對於一族來說,已經是最為奢侈了末路了。更多的族裔——尤其是這兩億年之內誕生的族裔,甚至根本就不能達到這樣的高度。在能夠讓普羅大眾全部實現長生之前,他們就已經毀滅了。”
“最常見的衰亡,莫過於不死獸的滋生——一個族裔,最終產生了少數不會衰老、不會自然死亡的個體。但是,當這個戰亂不停的宇宙將那些永生不死的獸也吞噬後,他們就永遠消失了,永遠被遺忘。”
“而元嬰法雖然有這樣或那樣的限製,可它已經算是非常穩定了。沒有緣法接觸到元嬰法而自發形成外道的文明,幾乎就沒有成材的——由於無人飛升,強者缺乏足夠的動力,整個文明往往就陷入了戰亂之中。而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他們不用承受飛升者帶有海量靈氣、使得星球循環被破壞的痛楚。”
王崎道:“您不會想說,所有的文明,一開始就沒有希望吧?”
“不,我們隻是覺得,所有的文明,其實都需要麵對一道無形的劫——有可能不隻是一道,而是許多道。天人大聖將天眷遺族帶過了最初的劫,而現在,天人大聖已經消失了,我們需要自己來的時候,才發現,我們一開始就麵對著無法逾越的東西——我們隻有可能走到這裡了。”
“僅僅是因為沒有人突破,所以您就認為,不可能突破?這樣是不是……太過武斷了?”王崎道:“或許隻是我們做得還不夠……”
“當然,我們當然做得不夠。我們依舊懷抱希望,認為我們可以超越這一道關卡,去用新的方法,繞過‘合道’。但是,就算走過了這一步,不斷增長的法力,終究是會將我們代入更高的境界的。到時候,或許我們又要麵對一模一樣的困擾。”
洪再次抬頭,看著王崎改造後的月球:“而可以肯定的是,哪怕這樣的事情重複幾次,我們也無法觸及天人大聖的境界。”
“這和所謂的‘命運’又有什麼關係?”王崎問道:“難道說,您認為,‘抵達天人大聖所在的境界’,就需要完成‘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毫無……邏輯啊!
如果按照美神的這一套思想,那麼天人大聖的誕生,本身也是“有可能的事情”——隻有天人大聖有可能誕生、存在天人大聖誕生的條件,天人大聖才能誕生。
而且……所謂“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究竟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美神如是回答:“任何我能想出來的事情,其實都存在發生的條件——隻不過那些條件過於苛刻而難以達成,或者我們暫時還不知道罷了。”他指了指毓族:“這就好像讓他們做出‘那個詩的集合之外的詩’——他們甚至連描述那首詩都辦不到,因為根本就不存在那種詩。”
“作出理想詩雲之外的詩”——這確實是不可能的事情。
“理想詩雲”,就相當於“所有詩句的全集”。這個集合之外沒有其他的元素了。所有符合“詩”這一描述的元素都在這個集合之內。
也就是說……
“美神”這個種族,在追求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一件事情,隻要發生了,那它就必然是“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因此,所有發生過的事情、以及將要發生的事情,都絕對不在美神的追求之內。
那麼……
他們到底在乾什麼?
王崎第一次覺得這個宇宙存在“不可知”的東西——他不想這麼覺得,可無論怎麼看,美神一族,都是瘋了。
換言之,天眷遺族,也會被宇宙本身逼瘋?
大約是感應到了王崎的想法——按照龍皇的說法,任何一個抵達了“過去未來歸於一身”的人,都能夠在不侵犯他人隱私、尊重他人自主意識的情況下讀取他人的想法。憑借有限前知,他們總能感應到對方想要讓他們感應的想法。大約是感應到了王崎的想法吧?洪有些失望了:“你的心靈很庸碌……少年。不過,還是談一談你的想法吧——能夠造出那般明月的蟲子,也是了不起的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