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澹州今日無豆腐(1 / 1)

慶餘年 貓膩 2607 字 2個月前

第二十四章澹州今日無豆腐

大清早的,澹州城安安靜靜,尤其是在伯爵府這塊兒更是沒有多餘的聲音。澹州並不大,甚至住在城中可以隱隱聽到城外郊村裡的雞鳴之聲,狗吠卻是沒有的事兒。如果認真聽去,或許還能聽到誰家在倒馬桶,誰家在燒開水準備做早飯,遠處的菜市場更是早已醒來,用新鮮的菜蔬與肉食來勾引著各家早起主廚的婦人們。

夏日清晨,空氣新鮮,範閒與思思二人沿著城中安靜的街道,來到了熟悉的菜市場之旁。他嗅著空氣中越來越濃的味道,滿足地搖搖頭,說道:“這等地方,最近兩年倒是很少來了。”

思思在旁看了他一眼,心想堂堂欽差大人,自然是再也沒有買菜的機會。

範閒輕聲說道:“還記不記得以前咱們在澹州的時候,經常來菜場買東西?”

思思點點頭,笑了起來,說道:“少爺打小就和姐姐們在城裡逛著,還替她們提東西,最開始的時候嚇壞了不少人,我進府就聽說了,也覺著您是個怪人呢。”

“現在還覺著我怪嗎?”範閒笑應著,當先走入了菜場之中,行過一個二層小樓時,他下意識裡停駐了腳步,側身盯著看了兩眼。

思思覺著奇怪,問道:“怎麼了?”

範閒指著那樓好奇說道:“那不是送菜老哈的家?不是說樓子被火燒了?如今又是誰在住?”

這麼一說,思思也想了起來,偏著頭想了會兒,抱歉說道:“我也沒聽她們提過。”

範閒望著那新起的二層小樓有些出神,送菜老哈和監察院東山路的那名刺客都是死在這個地方,事後奶奶讓人一把火將這樓燒了毀屍滅跡,而澹州的百姓們卻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以為隻是尋常的火災。

他的麵色平靜了下來,那還是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十二年地時候,自己就是在這個地方第一次殺人。

菜場裡一片嘈雜。

海上的漁夫正推著小車,與場中的魚販沉默地比劃著今日第一道的魚價,而那車上筐中的新鮮銀色小魚兒不停彈動著,發出啪啪的聲音。時不時有車子推進來,小販們高聲嚷嚷著讓路,第二排裡的菜葉沾著露水。鮮美誘人,隔廂裡的賣雞攤上,雞兒們地咯咯叫聲隨著臭氣升騰著,西角上一隻大白豬正在屠刀下發出最後的悲鳴。

已經有不少澹州的百姓們開始來采買菜蔬食物,必須要趕早才會買到最新鮮的菜。澹州民風純樸,加上慶國皇帝格外恩寵的年年施恩停征,所以百姓們的日子過的不錯,至少能天天吃得起肉。

看著這一幕。範閒不禁有些意動,這慶國還真算不錯。

沒走幾步,便走到了菜場最安靜的一個角落裡。遠遠望著豆腐攤上地身影,範閒停下了腳步,眯著眼看著那熟悉的腰身曲線。看著那位少婦紅撲撲的麵龐,看著她略顯豐腴的身體,溫柔一笑,心想自己被她抱大的。怎麼還是如此看不厭?

思思看著那婦女,開心地笑了起來,便準備往那邊跑過去,不料卻被範閒拉住了手。她疑惑地回望一眼。

範閒笑了笑,說道:“何必相見?遠遠看兩眼便罷了,看冬兒姐神情,日子應該過地不錯,我們就不要再去打擾了。”

思思不明白。既然偷偷地溜了出來,難道真的不見,隻是這麼傻乎乎地在一旁遠遠看兩眼?

“府上每月都有一筆俸錢給她,這是我的意思。”範閒似乎是在安慰自己,“有這筆錢,應該生活沒問題。”

賣豆腐的少婦叫做冬兒,當年是澹州伯爵府地大丫環,這女子從十歲的時候便開始抱範閒。一直把範閒抱到了十歲。與範閒的感情自然是非同一般。

隻是等範閒十歲的時候,姑娘家年紀卻也大了。加上範閒知道自己的日後的人生必將萬分凶險,所以覓了個由頭將她趕出府去,隻是暗中一直幫襯著。

他是喜歡冬兒的,所以想為冬兒安排一個平常而幸福的人生。

然而平常而幸福地人生似乎不是那麼容易來的。範閒與思思看了一會兒,忽然發現有四五個大漢圍住了冬兒的豆腐鋪子,正神情激動地說著什麼話。

範閒的眼睛眯了起來,清秀的麵容上閃過一絲冷意,隻是看著那幾個大漢雖然激動,但似乎並沒有如何咄咄逼人,也沒有太多過分的舉動,所以暫時還沒有暴走。

他示意思思跟著自己往豆腐鋪子那裡靠近了一些,聽清了那些人的對話,也看清了冬兒姐姐眼角的皺紋,不由心頭一黯。

“冬兒姑娘,不是我們逼人,隻是這帳已經拖了一年,總該還了吧。”為首地那名大漢皺著眉頭說道:“您四處去問去,咱們給你家地錢已經是最寬的那種了,再也沒有這麼低地息。”

冬兒有些無措地揉弄著自己的雙手,這雙手常年在豆腐水裡泡著,有些紅,也有些粗糙了。她低著頭為難說道:“再寬些日子,再寬些日子,你也知道我家那口子這一年裡身子不好,養病花了不少錢。”

那大漢看了她兩眼,忽然開口說道:“我說冬兒姑娘,您怎麼就這麼不明理呢?”

冬兒疑惑地抬起頭來。

大漢嘿嘿笑著說道:“不說旁的,這管市丞一直收你的錢收的最少,咱們家老大也沒有向你要重利……整個菜市的人都敬你三分,這為的是什麼?不就因為你當年是伯爵府出來的人?雖然表麵上你是被趕出府的,但咱們這些澹州的老人哪有不知道地?範家少爺最是疼惜你,小時候就成天賴在你這豆腐攤子上玩耍。”

他清了清嗓子,說道:“咱們不都是給範少爺麵子,也沒人敢欺壓你……可是……”他忽然惱火說道:“這銀子又不多。你隨便去伯爵府上和老夫人說兩句,難道她老人家還不會幫你?”

冬兒抿緊了嘴唇,死死不肯多說一句。

那大漢終於忍不住了,嚷道:“就算你不敢去和老夫人說,可如今大家都知道澹州府裡這件大事兒,範家少爺已經回鄉了,人家如今可是堂堂欽差大人,隨便照看一下你。你們全家都要飛黃騰達,哪裡還在乎這些銀兩?”

冬兒忽然抬起頭來,麵帶堅毅之色說道:“我的事情,你不要去驚動府裡,欠你的錢,我自然會慢慢還你……這兩年多虧胡大哥您照看,冬兒十分感激。”

可這話明顯沒什麼效果,那大漢雖然不敢怎麼威逼冬兒。但畢竟是要靠這個掙錢,惱火說道:“既然你說你和府上沒什麼情份,那我們就不客氣了,該拿的銀子你今天就給我拿過來!”

聽到這時候,範閒終於聽明白了事情的緣由。不由苦笑了起來。冬兒家的那位隻怕身體不好,可是……自己讓府裡每月送來的錢應該足夠了,看冬兒姐的神情,隻怕是這兩年來都沒肯動自己地送來的銀錢。隻肯自己靠著這個豆腐鋪子勉強維持。

再繼續聽也沒什麼必要,範閒也沒有等著事態激化之後再出來當大爺的業餘愛好,雖然很顯然,他是如今澹州城最大的大爺。

他對思思點點頭。

思思馬上明白了,疾行幾步,來到了豆腐鋪子前,看著那幾名大漢,平靜問道:“差多少錢?”

這幾名大漢明顯被這忽然冒出來的姑娘唬了一跳。思思今天出門雖然沒有刻意打扮,但天天在豪門之中生活,身上的衣裳裝飾無一不是華貴之流,大漢們眼尖,當然知道這姑娘來曆不凡,輕咳了兩聲,恭謹說道:“也就是十兩銀子。”

說話的當兒口,這些大漢們的眼珠子在豆腐鋪子四周飄著。

而冬兒在思思站到自己豆腐鋪子麵前時。已經是呆住了。半晌後紅撲撲地臉上流露出來了一絲無奈的笑容。

為首那名大漢忽然瞄到了站在豆腐鋪側後方的那位公子哥,一看著那公子哥極好認的清秀麵容。再一和豆腐鋪冬兒的來曆以及麵前這如花似玉地姑娘一聯想,他馬上猜到了那名公子哥的身份,趕緊顫著聲音加了一句:“確實是十兩,這利錢……本就沒敢貴收,今兒姑娘既然出麵,自然是全免了。”

思思滿臉笑容回頭看了冬兒一眼,說道:“姐姐,是不是這麼多。”

冬兒還沉浸在震驚之中,有些慌亂地點了點頭。

思思看了那邊的範閒一眼,這姑娘家當然知道範閒的心思,對著那幾名大漢笑著說道:“我也看得出來,幾位對我家姐姐頗有回護之意,這份心意我代我家公子謝過了。”說著話,她從袖子裡掏出一張小銀票遞了過去,溫和說道:“日後你們幫忙多照看一下這鋪子。”

那大漢接過銀票一看,是個二十地麵額,不由苦著臉想退回去,可是又瞥了一眼豆腐鋪後方那年輕公子喜怒不知的麵容,不敢再多話,顫著聲音說道:“不敢不敢,一定,一定。”

說完這話,他趕緊拉著身後還有些糊塗的幾個下屬匆匆忙忙地離開,路過範閒身邊的時候,深深一躬到地,屁都沒敢放一個。

範閒搖著頭,走進了豆腐鋪,對著猶自有些不相信自己眼睛的冬兒埋怨說道:“有錢留著不用,去借什麼貴利?”

冬兒勉強笑著望了他一眼,輕聲說道:“少爺,你怎麼來了?”

範閒惱火說道:“幾年前就是這一句,現在還是這句話,你是我的丫頭,我來看你不行嗎?”

思思在一旁掩嘴笑道:“剛才也不知道是誰站在那邊不過來。”說完這話,她走到冬兒身邊,親熱地去牽她的手。

冬兒有些慌亂地將手在身前的布襟上胡亂擦了兩下,溫和地笑了一笑。

範閒定睛看著冬兒的麵容。將她眼角的皺紋看地更仔細了一些,歲月還算無情,並沒有在少婦的臉上留下太過深刻的痕跡,隻是日常操持著家務與小生意,總是顯得有些疲態,尤其是此時與思思站在一處,被思思這個養尊處優的大丫環一比,更顯得有些不自在了。

範閒歎了口氣。忽然間也不知道應該揀什麼話來講,沉著臉問道:“小丫頭呢?”

“在家裡陪她爹,她爹……身子不大好。”冬兒瞧了一眼範閒的神情,溫和親切一笑,她自幼抱著範閒長大,當然知道他地心思,也能猜到他為什麼心情不高興,輕聲說道:“少爺送來地錢可不敢胡亂用。反正也能維……”

不等她把話說完,範閒惱火地一揮手,說道:“帶我去你家坐著說。”

冬兒看了一眼自己的豆腐鋪子,為難地不知如何言語。

範閒大怒說道:“這麼個破攤子還管什麼管?當年我就弄擰了,什麼平淡生活。你要一直跟著我,哪裡會受這麼些醃臢氣。”

見他發怒,冬兒不敢再說什麼,思思上前牽著她地手便往菜市場外麵走了。

範閒在二人身後出了豆腐鋪子。對菜場四周投來的關注眼光冷冷回瞪了過去,想了想,又將做好的兩格豆腐端在了手上,這才逍逍遙遙地踱了出去。

等他走後,整個菜市場才如同炸鍋一和地吵了起來,這時候,自然所有的小販們都認出了他是誰,不免陷入了震驚與興奮之中。

欽差大人來菜場。這是何等樣美妙的八卦,尤其是還有當年的大丫環,如今的豆腐西施之類引人猜測的詞語。

“看見沒,我就說了……範少爺是個念舊情地人,既然回了澹州,自然是要來看冬兒姐的。”

有人嘖嘖歎道:“欽差大人,這得是多大的官兒,居然還如此念舊。”

有人胡嚼舌頭。便有人罵了回去:“你不看思思姐也來了?你們再敢滿口胡唚。當心府裡來人把你們送到西邊打胡人去!”

姑且不論菜場裡的議論如何發酵,範府的威嚴在這裡。範閒地名聲在這裡,一些無頭無尾的流言自然無疾而終,隻是範閒的突然到來與豆腐鋪的突然歇業,為了清晨本就熱鬨地菜場注入了一絲最熱鬨的情緒。

此時沒有人想到,今天整座澹州城都沒豆腐吃了。

冬兒的家在澹州偏處的一個小院裡,安靜地隱藏在小巷的深處,這樣一個獨門彆院在澹州城雖然多見,卻也值不少錢,還是範閒當年用賣內廷報紙潘齡手書的錢,在冬兒成親的時候置辦的,當時範閒下了狠勁兒,冬兒也沒敢違逆十一歲小少爺地意思,便一直住到了今天。

隻是這院子裡的擺設都有些陳舊了,範閒走入院中,四處打量了兩眼,發現還算整潔乾淨,滿意地點點頭,將手中的兩格豆腐擱在了石磨之上,將手負到身後,進了正堂。

冬兒忙著倒茶拿小點心,範閒止住了,笑著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脾氣,我就不愛吃那些。”

冬兒溫和一笑,說道:“那時節,府上所有人都說少爺是個怪胎哩,小孩子家家的居然不喜歡吃零食,卻喜歡啃骨頭。”

“是啊,是個怪胎。”範閒歎息著,說道:“也就你們沒覺著我怪。”

思思在矮榻上胡亂擦了兩下,知道範閒也不在乎這些,便去請他坐下。範閒搖搖頭,掀開正堂左間的布簾,毫不見生地往裡間闖了進去。

一進裡間,隻見一個約摸三十歲的男子正掙紮著想從床上起來,這男子五官端正,頗有忠厚之意,隻是臉色有些虛白,看來身體不怎麼樣。

一見範閒往裡間去了,冬兒急得跳了起來,趕緊跟著進來,說道:“少爺,這病人呆的地方,你進來做什麼?”

床上的男子便是冬兒地相公,姓麥,他早就猜到了來人地身份。

雖然自從知道範家少爺要回澹州的那天起,他就一直在和冬兒商量,範少爺會不會上門來看看,但雙方畢竟身份地位懸殊太大,一想到這件事情太是不可能,兩口子也就放下心來,沒做什麼準備。

“範少爺,您彆進來了。”他惶急說道,嚇得不輕。

範閒卻是笑了笑,直接在他地身邊坐了下來,一隻手就搭上了他的脈門,用眼神示意他安靜下來。

冬兒站在門口,猜到少爺是在替自家相公看病,不禁產生一絲疑惑,當年在府中倒是見過少爺捧著醫書在看,隻是這病州城裡的大夫都說難治……

而她的相公更是緊張的沒辦法,看著範閒的手指搭在自己的脈門上,心想這可是如今的欽差大人,按坊間傳的話,更是位龍種……怎麼能給自己看病呢?他激動不已,感動不已,眼中竟是濕潤了起來。

室內一片沉默,思思沒有進屋,就在冬兒的身後小心翼翼看著。

良久之後,範閒鬆開手指,睜開雙眼,微笑說道:“巧了,是肺上的毛病,好治。”

冬兒兩口子聽著這話,大喜過望,卻還是有些不相信。思思在後麵掩著嘴笑道:“你們倆就放心吧,咱家少奶奶也是肺上的毛病,宮裡禦醫都治不好,全是少爺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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