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焉覲見完皇帝後兩天。
九月初六,五日一朝的大朝會日子。
《駁災異論》在雒陽爭議走紅,已經有十天。
劉焉以教育部門一把手的勢力,暗中狂推了十天,私底下的噴子也噴了十天。
到今天,這一切終於要終結了。
上朝路上,依然可以聽到很多以經義文學著稱的文官,在竊竊私語討論此書。
“子乾,你跟蔡伯稭也算是相熟了,他怎會寫出這種媚上之文?我看《駁災異論》的文筆與嚴謹,也不比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高明,這蔡邕怕是在野十年坐不住了,丟了骨氣想求官複出吧?”
尚書鄭泰依然還是拉著老同事盧植吐槽。盧植這人性情比較隨和不願意背後說人,也就隨口支吾應付。
但不一會兒之後,少府黃琬、衛尉楊彪也加入了討論。
旁邊還有武將出身、對經義不太感興趣的朱儁、皇甫嵩加入了旁聽。連曹操的老爹大司農曹嵩也偷偷看熱鬨。
隻可惜曹嵩是贅閹遺醜,所以那些噴大儒的話題是無論如何輪不到他開口的,他也隻能偷著聽聽爽爽——大儒再“氣節淪喪、甘為皇帝鷹犬”,能比得上宦官?宦官根本從不會以無原則死忠於皇帝為恥,反而以此為榮。
眾人討論了一會兒之後,朝議就正式開始了,大夥兒也漸漸安靜下來。一些日常議題之後,中常侍郭勝代表皇帝拿出一份奏表,正是幽州牧劉虞的捷報,請大夥兒討論。
“……叛軍懾於朝廷感召,棄守上穀,遁至遼西……”
郭勝先把劉虞的捷報念了一遍。
朝臣們聽著聽著,瞳孔忽然就快速縮放了幾下。
握草!咱噴了七八天的《駁災異論》,居然在平叛戰場上看到實際療效了!
劉虞居然說上穀郡的收複,就是因為叛軍占領區內的民心,被朝廷重新感化、洗掉了張舉之前誹謗朝廷“賣官鬻爵”那封偽逆檄文的流毒效果!
宣傳戰原來對於拉攏敵占區民心真能起到那麼大作用的嗎?
不管他們之前覺得蔡邕和李素的文章有多“實用主義”、“不顧節操”、“誹謗先賢”,但現在事實證明人家真的有用啊!
張純從三月底開始,占據了整個上穀郡,還有大半個代郡。現在總算是把叛軍東西兩路根據地中的西路給連根拔除了、逼著張純戰略轉移去投奔張舉,這是大功勞啊!
儘管朝臣們並不知道,張純放棄的是一個已經被徹底刮地三尺搜刮乾淨了的、隨時會成為牢籠的赤貧邊郡。
輿論風向立刻轉變,所有之前噴《駁災異論》的大儒型文官,不得不調整自己的姿態,編造表態,覺得蔡邕和李素寫得對。
隻不過,他們也得指出:《駁災異論》實在是還有點未儘之善,你隻破不立,把董仲舒那套災異論和天人感應搞掉了,好歹拿出點新的正統性論證文章來啊!
這些人當然都不知道李素已經準備好了《殿興有福論》,就等這些把持當世學術評判權的大儒們點頭廢黜《天人感應論》,他再在幾個月內找個恰當的時機拿出來。
朝議很快就臨進結束,郭勝見大家討論得差不多了,裝模作樣表示要把大家的意見反饋給陛下,但實際上隻是走了個過場,就拿著一份提前準備好的聖旨回來了,當眾宣讀賞賜獎勵。
所有文官都很好奇,以為會召蔡邕回朝委以重任,但聖旨裡隻是寫了很多嘉獎蔡邕的話,並且另有賞賜,並未提到給蔡邕官做。
與此同時,聖旨的後半部分,卻是提到了特許開恩、準奏幽州牧劉虞今年舉李素為茂才的請求。
盧植、鄭泰、黃琬、楊彪……所有人都意識到了這種特許恩德有多大的能量。
當今天子登基以來,二十年了!還沒有過因為一州的長官在一年內換過兩個人、而允許兩人都各舉自己的茂才的!
這是多大的破例啊,絕對明天就傳遍京城,一個月後就傳遍天下了!
李素這個臉露大發了!
他可是靈帝一朝二十年來,天下唯一一個一年內再舉的茂才!
比普通茂才更值錢啊!
也難怪,誰讓作為實用主義的皇帝,被論證“天災不是皇帝失德”的引經據典馬屁言論撓到了癢處,龍顏大悅呢。
“……茲念幽州別駕李素……特許幽州牧舉其茂才,朝議授‘護烏桓校尉擁節長史’之職,秩千石……”
隨著旨意讀完,朝會也結束了。
而且毫無疑問,因為逆賊張舉造反的理由就是“賣官鬻爵”,現在李素是反駁張舉的主力,那就更要保住“李素和劉備等人的官從來不是買的,都是陛下法外開恩不用交錢”這幾個正麵典型,來反擊反賊了。
所以,對外宣稱依然是李素一個錢沒花,就拿到了茂才和一千石的擁節長史。
眾臣退朝之後,這個新聞當天就在雒陽城裡傳開了,很快越傳越遠,一時引為美談。
……
確知了皇帝對幽州方麵的評判工作正式嘉獎之後,太常卿劉焉也終於鬆了一口氣。
退朝之後,他立刻吩咐家人驅車去老朋友、侍中董扶的府上密談。
沒錯,就是那個半年前就敢拿“夜觀乾象,益州有天子氣”這種大逆不道之語跟他推心置腹的老神棍。
自從那次密談之後,雙方的關係儼然又鐵了很多,幾乎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私下裡什麼都敢說了。
這次趕到董扶府上,劉焉也絲毫不客氣,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大事濟矣!陛下對伯安平叛的進度很滿意,我看他對州牧製度的試行也已徹底放心,是時候請為益州牧了。董公,上月你我密議之法,我看還是儘快實施吧。”
董扶已經81歲,這半年下來,他的身體又衰弱了些,已然不能下床,聽了劉焉的決定,他老眼渾濁地喘息了幾口:“使君入川後,早晚看覷吾子孫。董、任、楊、陳等川儒四宗,數代聯姻、互為表裡,也望使君照拂。”
聽董扶此語,顯然這段時間他跟劉焉沒少秘密交易,把那些都還沒拿到手上的權利,就已經意淫分配過了。
而且兩人互相知道對方的老底,一點都沒有藏著掖著不好意思。
劉焉:“那是自然,還是先說如何運作吧——如今的益州刺史郤儉,不過是個買官上任的汙濫之人,你也說了,這廝一入川便搜刮民脂民膏,是時候讓任、楊、陳家狀告郤儉激起民變了。
兩個半月,我要看到郤儉被亂民所殺的急報擺上陛下案頭,隻等陛下命我取代郤儉、命我為益州牧,我保你蜀郡董氏長久富貴。隻要夠快,今年還能趕在冬雪封山之前翻過秦嶺。”
劉焉急著赴任的心情,在董扶麵前也是毫不掩飾。
隻要翻過秦嶺、抵達漢中,後續的路就好說了,哪怕慢慢走一兩個月也沒事。因為漢中以南的大巴山氣候已經比較濕熱,冬天不會大雪封山。
而能否在冬雪封山之前翻過秦嶺,一來一去起碼相差半年的任期。鬼知道皇帝還能活多久,劉焉可不想多浪費半年的布局時間。
到了這一步,他不但已經想好了入川後就要放出米賊盤踞漢中截殺漢使。更是連如何促成自己最快找到任命理由入蜀,都想得很透徹了。
連民變和黃巾這種東西,如果自然狀態醞釀得不夠快,他都可以結交當地勢力想辦法暗中催化變出來,把郤儉搞掉。
劉焉並不知道,他這一番殫精竭慮為劉虞推手的操作,也讓他自己比曆史同期提前了足足大半年入川。但也因此,當他最終放出米賊張魯斷絕漢中道、截殺入川朝廷使者時,張魯也得比原本的曆史多扛大半年才能熬到漢靈帝駕崩。
究竟張魯扛不扛得住,朝廷會不會另有對策反應,這種蝴蝶效應是福是禍,就隻有天知道了。
……
話分兩頭,雒陽那邊的議賞朝會結束之後九天,九月十五。
中山郡無極縣,城西滹沱河畔一座依山而建的莊園。
這是甄家的產業,裝飾甚至比城裡自住的府邸更奢華,但如今卻拿來待客——
沒辦法,甄家人自己還在服孝,隻能把壓抑已久的炫富欲望,通過禮遇客人的方式宣泄出來。這樣不但不損孝道,還能博得嚴於律己寬以待人的美名。
此時此刻,住在這座莊園裡的,當然是蔡邕一家,外加近日剛來的李素。
他們是來這兒切磋如何寫《駁災異論》的後半部,《殿興有福論》。莊園附近還蓋了一座造紙作坊和印書作坊,是如今天下最大的印刷業基地,配套十分齊全。
劉虞知道,要分化叛軍,下一步的動作至少要等兩個月,等叛軍因為“遼西的小麥大部分都被百姓搶收做成了碾轉”這一不良影響,徹底發揮出來,朝廷才好實施下一步的舉動。
你不把敵人餓餓透,直接派使者是沒用的。
所以九、十這兩個月,李素會比較空閒,劉虞也就給他放了一個半月的假,讓他找蔡邕趕緊把論證“大漢朝憑什麼得萬萬年天下”的政治哲學著作寫完——
劉虞雖然不諳經義,但他也看得出來,《駁災異論》隻是在破而不立,駁倒了董仲舒之後,新的理論還沒搭建起來呢。
最好是等將來叛軍首領授首之前,把這份理論依據做紮實、明發天下。
然後立刻把叛軍乾掉,達到“你看吧,我剛說造大漢朝的反會不得好死,你果然就不得好死了”的宣傳效果,震懾天下不臣之心。
朝廷要講信用嘛,說殺反賊全家就殺反賊全家,說反賊不得好死就真的不得好死,那才有威懾力。
所以李素就乖乖領命,這兩天剛到無極,跟蔡邕關起門來研究政治哲學論文寫作。
過去這幾個月,李素雖然沒有什麼跟蔡家人甄家人當麵交流的機會,但無論是他寫書還是印書的一係列操作,都如人的名樹的影,讓兩家人對他的態度有了很大的改觀。兩家不少小姑娘都有往迷妹方向轉化的潛質。
哪怕是蔡邕本人,對外雖然宣稱李素是他弟子,但關起門來聊哲學理論的時候,那是絲毫不敢托大,隻擺出“平等論交,各抒己見”的姿態。
這天上午,李素剛剛跟蔡邕討論完了一小段《殿興有福論》的辨析,準備歇息一下。蔡邕聽得微微歎服,快速地做著記錄。
(注:殿興有福理論的概述詳見第58章,我也是避免收費之後大段水政治哲學資料,這裡哲學部分就不再具體展開了)
年僅十三周歲半的蔡琰,一直在旁邊假裝幫忙收拾書稿,實則暗暗偷聽,一邊聽一邊偷偷感慨師兄的眼光弘遠深邃、哲思精微奧義。
“師兄,不如歇一會兒再聊吧,喝了這杯熱酒,小妹為你撫琴一曲、舒緩一下神思如何?”蔡琰趁著李素講完一段、親爹在旁整理稿子,遞給李素一杯酒。
“其實我不累。”李素接過杯子,非常鋼鐵直男地有一說一,畢竟他是直接文抄公了宋濂方孝孺的思路,抄答案有什麼累的。
蔡琰撅了噘嘴,經過昨日一天的接觸,她暫時發現自己也就書法和彈琴這兩項可以碾壓師兄,師兄居然不累,她還怎麼找台階下表現自己?
這個師兄身上的秘密還真是多,可謂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要花多久才能了解他。
雖然蔡琰幾個月前在陳留,就在自家府邸好奇偷窺過李素,後來也靠看父親著書時了解過師兄的哲學思想。但那種程度的接觸絲毫不能緩解好奇,因為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李素第一次跟蔡琰說話,還是昨天的事情。
幸好,就在此時,有人幫蔡琰緩解了尷尬。
“朝廷天使來了,是宣讀陛下對蔡公與李別駕的賞賜敕命的,快快前去受詔!”幾個甄府的婢女鬨哄哄跑進內院,眼神放光地拉著李素一邊揩油一邊往外走。
其餘眾人也連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