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朝出遠門需要符傳,“傳”是用剖開的竹節做成,曬乾後塗寫上內容,相當於後世的“路引”、“通關文牒”。
庶民得臨時申請路傳,而官員則有長期有效的傳。但根據發傳衙門的級彆不同,官傳能去的範圍也不同。
劉備是縣尉,他的官傳是本縣發的,按例不能用於離開中山郡。
事出突然,劉備毫無準備,也隻能虛心請教:“不知先生以為,此去鄴城走哪條路為好?”
李素卻是早就想好逃跑路線了,便對答如流:“此去鄴城,正南巨鹿郡有大澤,無法通行。所以要麼走西南陸路、近路,要麼走東南遠路、水路。
我建議走陸路——水路要過安平、下博,由白馬渠入漳水、溯流至鄴,一路津關城隘都要驗明符傳,過幾天要是督郵死訊走漏,郡縣行文追查,難免多生枝節。
而陸路由無極縣入常山郡、而後沿太行山南下,快馬加鞭兩三日可到鄴城。這條路的好處是太行山麓黑山賊猖獗、官府無力盤查。但缺點也是萬一遇到賊兵會很棘手……”
中平年間,整個並州除了南麵的河東郡以外,其餘整個太行山區都是黑山賊的地盤,對於普通行人而言,是個不小的威脅。
劉備聞言卻不驚反喜:“還是先生想得周到,那便走常山吧,備兄弟三人略有武藝,小股黑山賊不在話下。一會兒讓雲長挑選心腹從騎,一並護送便是。”
李素又提醒道:“那符傳該如何處置?而且得另想一個出城理由掩人耳目。從中山到常山,要渡過滹沱河,沿河各渡多有巡哨軍士防備黑山賊入境,那些人可是張純的兵馬。”
這個問題著實讓劉備棘手了一會兒,好半晌他才用商量的口吻說:“符傳與出城的理由……我看不如找個慶吊之事作借口,按慣例官府也會通融。
想起來了!無極縣豪族甄家的家主,曾任上蔡令的甄逸,不是去年臘月過世了麼?備與甄兄也算有數麵之緣,一直無暇前去吊喪,算日子還不滿斷七,明日正好借此出城,見機行事。如此哪怕數日不歸,縣令也不會立刻懷疑。”
大漢以孝治天下,高門大戶的有錢人家死了家主,白事不擺滿七七四十九天到斷七,你好意思?
所以人死了一個半月之後才去吊喪,也沒什麼問題,畢竟古代信息傳遞慢嘛。
李素隻是對劉備的人緣頗感意外:“沒想到玄德公還跟甄家有交情。”
劉備:“也談不上交情。備當年帶著蘇雙、張世平去雒陽販過馬。所以,本郡販馬的豪商,好歹都有一麵之緣,甄家也是本郡豪商,貨通遼東。隻是他們家大業大,不一定記得我。”
不記得也無所謂,反正甄逸都死了。本來就是鄰縣,官場上混的人相互應該都認識。
劉備跟他兒子說:我跟你爹熟,所以來看看,順便請你幫點小忙。
甄逸的兒子還能反駁逐客不成?想不想舉孝廉了?
漢朝人在老爹喪禮上不給客人麵子,那可比西西裡馬飛亞教父在女兒婚禮上不給客人麵子,要更加嚴重。
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
次日卯時剛過,晨光熹微。
一行人已做好準備工作,等候出城。
李素也換上了普通騎兵的衣甲,偽裝成劉備的親兵。
他必須隱瞞身份,因為如果守城的人知道督郵的書掾居然跑了,那肯定會去驛館查驗,到時候就穿幫了。好在督郵昨天就裝病不見客了,這方麵幫李素省了很多事。
關羽也帶著十五名騎卒,還有額外的一批戰馬,確保一人雙馬。把兵刃甲胄都偷偷收拾在行李裡馱出城,畢竟在城裡就全副武裝實在太顯眼了。
三年前劉備討黃巾時,湊了四五百鄉勇。還依靠兩個販馬的朋友張世平、蘇雙讚助,組織了五十人的騎兵。
做了縣尉之後,常年養那麼多人也養不起。如今麾下隻剩兩百步卒、三十騎兵,其餘不是戰死了就是給錢遣散了。就這兩百人,也並非全是私兵,有些是吃朝廷編製錢糧的。
這次為了趕路,要一人雙馬,所以劉備隻能讓關羽挑十五名騎卒,其餘的人留下、把馬騰出來。
張飛則讓莊客連夜殺了一隻羊一口豬,剔骨取肉鹵煮了,還燙了幾斛粟、粱麵餅子作為行糧。
漢代的豬和狗一樣,都是養在廁所裡——所以秦漢六畜一貫以豬狗為最賤,罵人都罵“豬狗”不罵“牛羊”。因為豬狗完全靠排泄物和濕垃圾養活,導致豬肉的氣味非常腥騷。
張飛準備的時候,下意識裝了三胃囊的羊肉、其餘豬肉則放在一口口麻布褡褳裡、分給手下騎卒。
看來張飛那看不起平民和小兵的毛病,一時半會兒是改不了了。
劉備心細,見狀不由埋怨:“翼德,怎可如此輕慢賢士!該給伯雅準備羊肉才是。何況我等為將者,飲食當與士卒最下者同。”
說著,劉備就把自己那個羊肚遞給李素:“先生是讀書人,吃不慣豬肉,路上吃這份好了。”
雖然知道這是籠絡人心,李素還是覺得頗有好感。
但他也不能顯得太嬌貴,便謙虛了一句:“某出身貧寒,豈敢忘本。”
說著,他當眾從麻布褡褳裡拿出一小塊豬肉吃下。
“日,這豬騷味兒比後世重太多了……尼瑪這氣味很上頭啊,以後得多整花椒大料。”李素內心吐槽,咬牙平複了一下情緒,沒有流露出絲毫異樣。
劉備打量了他兩眼,拍拍肩膀,沒有再說什麼。
劉備的親兵們也看在眼裡,也覺得這先生倒是沒有其他文官謀士的架子,居然親自吃豬肉。
一行人策馬緩緩奔馳,很快到安喜縣西門。
守城門吏遙遙望見,連符傳都沒驗看,隻是陪著笑臉隨口詢問:“縣尉何往?”
李素開始還小緊張了一下。見門吏那麼客氣,隨即釋然:這才是正常反應嘛。劉備是縣尉,守城的門吏按說也算他的下屬,在督郵被殺之事泄漏前,門吏當然不敢跟劉備較真。
法度是法度,人情是人情。
劉備也很沉著,把早已想好的台詞說了:“某昨日跟一個馬商聊起,方知無極縣的甄兄去年臘月過世了。算算日子馬上要斷七,所以趕著去吊喪。若是明日縣令問起,代為解釋一二。”
門吏連忙放行:“慶吊之事,本不待期,縣尉請便。”
一行人從容出城,望著城牆消失在地平線上,心情這才放鬆下來,開始策馬加速。
李素還是第一次獨自騎戰馬,開始稍微有些不適應。劉備注意到了,便跟他並轡而行,偶爾幫他控製一下韁轡,順便閒聊:
“此次立功之後,伯雅作何打算?你我意氣相投,又都有忠義報國之心,備若能因功升為縣令,便請伯雅當我主簿,不知意下如何?”
李素也是一愣,他本有輔劉之心,但也不想自己顯得太掉價:“我與玄德公一見如故,如蒙不棄,自當相助。不過職務還當以朝廷處斷為準,豈可私相授受?”
劉備揣摩了一下,內心居然有些羞愧:“言之有理,還是先看朝廷安排吧。”
“多謝玄德公體諒。”李素也鬆了口氣。
穿越到漢末三天了,李素對如今的時代氛圍也有了更多的認識。之前他因為演義的慣性,把黃巾之亂後的天下,想象成“誰拳頭大誰有理”。
但幾天接觸下來,包括親身體驗了“殺督郵後還得安排借口、符傳、走官場程序”這一套流程。李素總算是認識到,朝廷的權威,至少在靈帝駕崩前還是很有用的。
在此之前,大家講的還是官場規則的邏輯。文官沒有私相投效的習俗,連荀彧投曹都要等到191年。
在此之後,才切換到諸侯爭霸、有兵馬就說了算的時代。
關羽張飛能跟著劉備跑,那是因為他們是武夫。隻有基層軍官和小吏,才能在中平年間私自則主。
而如果關張在190年之前就做到比“彆部司馬”還大的武官,那他們照樣得聽從朝廷調遣。要想繼續違抗任命追隨劉備,除非是辭官不受。
李素剛才那番話,一來是顯示他尊奉朝廷、注重漢室。另一方麵也是為了在劉備心中埋下一個種子:這李伯雅可不能當小吏招攬,未來說不定是“客卿”、“大賢”。
大家都是同朝為官、匡扶漢室嘛,分什麼彼此呢?
當然劉備要是真在朝廷任命的框架下,成為了李素的上官,那李素喊他主公倒也是可以的。
就像關羽暫居曹營那樣,說明白“降漢不降曹”,對方反而會更加敬重你。
李素也正好趁著靈帝死前這幾年,儘快把自己的起點拔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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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漢朝的郡級行政單位,是郡國並列的,中山是國,所以長官是郡國相,彆的郡長官就是太守。但為了大家的閱讀體驗,後續再提到其他郡國的時候,就不再細分了,一律稱為郡,長官也一律稱為太守。免得每寫一個郡還要解釋一下,水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