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斷糧”這個字眼的,是他平日裡讀書,滿篇累牘的“人相食”。
崔世召讀過許多史書,記載忠臣義士死守的孤城的種種慘狀,不過寥寥數句,讀罷也不過如此。然而前些年奢安之亂,叛軍圍攻貴陽,貴陽死守經年,連地方官的小姐都被官兵拉去吃了,最後全城隻剩百姓“二百餘人”的慘事,他卻是親耳聽許多人說過的。
眼下他要做忠臣,就得“人相食”。何況,就算他下得了這個決心,也未必有機會做這個忠臣。
八排瑤圍城,他大可組織官兵和丁壯在龍津門或者廣濟門處突出去,再派船去上遊的村寨去籌糧――這事情他做過幾回,瑤民雖然每次都攔截,但是每次隻要給夠重賞,將士肯用命,無非是多死幾個人,總能奏效。
然而這法子在澳洲人那兩條日夜巡邏的小炮艇麵前便完全無效了,就算澳洲人在陸上毫不攔阻,那幾條小船也衝不過澳洲人的炮船的封鎖。
崔世召彷徨了:用全城百姓的性命來博自己的死後名,他做不到;就這麼投降,他也做不到。看來……
正在書房中徘徊,有仆人急衝衝就跑到崔世召麵前:“不好啦,不好啦,老爺!”
崔世召一怔:“髡賊攻城了?”
“不是,北門外來了幾條船,髡賊從船上卸下了米包,堆在城下,說是要送給城中百姓的,隻是要老爺去相見。”
崔世召急忙蹬上北門城樓,城下果然放著一簍一簍的米,密密麻麻的,至少有五十石。隻是兩邊都有髡賊兵士看守。
崔世召俯在女牆上,大聲道:“學生便是崔世召!你們有何事要說?速速說來,莫要輕舉妄動――這城上的炮矢可不長眼睛!”
領頭的髡賊拿著一個大喇叭,朝著城樓上吼道:“崔老爺,素聞你愛民如子,有賢德之名。我大宋連陽招討使黃大人素來敬仰您,所以這次聽聞城內即將斷糧,特來相助大米五十石,隻要黃老爺即刻開城歸降,這五十石大米就可以救連州城之急。”
城上的守軍和壯丁都騷動起來,因為存糧不足,每日的口糧供應已經減少了許多,不少人已經多日吃不飽飯,眼下,白花花的大米就在城下!若在平日裡,隻管殺出去拚命去搶了,然而他們早聽說過髡賊“船堅炮利”“殺人如麻”的傳聞,飯吃不飽精力也不濟,誰也不願意冒這個險。
崔世召心如油煎,心想若有二百精銳,飽餐一頓衝殺出去,殺散這百十個髡賊,便可將大米奪回城中,又能支撐不少日子,然而他現在所有的不過是幾百饑疲的兵丁和更不濟事的丁壯。衝殺出去不過是白白送死。
眼看著糧食就在眼前,卻不敢越雷池半步!
城下髡賊見上麵沒有回話,又大聲道:“崔老爺!黃首長說了:隻要你開城投降。可保闔城百姓安全,且有糧食賑濟!城中明國官吏軍民,願在為大宋效力者,酌才使用;不願效力的,發給川資遣散。”
從城中逃出就食的百姓口中,黃超知道了連州城已經糧食不濟,即將斷糧的消息。於是他便想出了這麼一個主意。
顯然這對城中的士氣是毀滅性的,崔世召沒有答複城下的喊話,一個人又回到衙門裡。他幾乎是癱坐在太師椅上,良久,他派人找來馬體益,交代道:“馬兄,你且去召集城內鄉紳,讓他們開城聯絡,說連州願降――城中的官吏將士亦不會攔阻,決無妨礙。隻是賤內犬子,就蒙你照顧了。”說罷,將藏在身上的一瓶秘製鶴頂紅吞了下去。
有那麼一瞬間,崔世召以為自己就要死去,然而在混亂的夢境和劇烈的疼痛,還有幾次嘔吐之間,他恍惚自己又還活著。
忽然他清醒過來,卻自己躺在臥室的床上,肚子還隱隱作痛,腦袋一陣眩暈、自己的妻子兒女在一旁哭哭啼啼的,馬體益也站在一邊,還有一個髡發的青年男子。見他醒來,隻聽那男子開口道:“崔大人,你傷得不輕,請再睡一會吧!”然後崔世召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占領了連州城,黃超如約請了楊增吃飯,作為舊時空的本地人,黃超本想尋些後世在廣東的都聊有名氣的東陂臘味去款待楊增,可派人去東陂圩一找,卻發現東陂臘味此時還沒有被發明。
至於他一直超嘴饞的一些舊時空的家鄉小吃,在1635年的連州城全都是一概沒有。這讓黃超又懊又惱,平靜下來之後,黃超意識到,這個時空的連州其實並不是他的老家,他所掛念的一切,這裡都不存在。
沒有東陂臘味這飯還是要請的,便索性就做幾道家常菜罷了。黃超的廚藝雖然不算如何出眾,但是做幾道家常菜還是小有名氣的。他們夫妻沒孩子的時候經常在家裡設宴,招待朋友,有時候也會請手下的歸化民吃飯。
黃超叫人弄來一隻兩斤重的小母雞、一隻鴨子、一條五花腩,外加一堆素材和調料。本時空的食材實在少得可憐,而且戰火剛剛平息,市場還沒恢複。勤務兵花了好長時間才算備齊。
蔥段、薑片煮水浸熟一隻白切***角、茴香、桂皮、桂葉鹵香一隻鹵水鴨,冰糖、醬油煮好一鍋肉。再找來一壇本地產的黃酒,做了一碟炸黃豆,一碟酸蘿卜,又炒了幾個蔬菜。這既是慶功宴,也是踐行宴。占領連州城之後,綏江支隊的任務就結束了,楊增過幾天就要帶領大部隊撤離連陽一帶,另有新的作戰任務。
這頓飯,不僅來了楊增,還請了幾個主要的軍官和乾部,不管是去是留,這是他們這幾個月來第一次能安生的坐下來吃一頓飯,喝上一口酒。
“首長,我們撤退了,你這裡可要多加小心啊。”楊增說道,“瑤人叛服無常,這次我們是把他們壓下去了,可是沒有斬草除根,搞不好還會被煽動起來……”
他帶著主力一走,黃超手裡的部隊隻剩下兩個步兵連、一個黎苗山地連和四個國民軍中隊。其中三個中隊要分彆駐守三城,隻有梧州中隊是機動兵力。而這兩個正規軍步兵連,也是考慮到要防禦賀州方向的明軍突然襲擊才給配備的。
他的擔心不是沒道理的,八排瑤雖然被他們鎮壓下去了,但是連陽地區的小規模騷亂並沒有完全被製止,而且一路行軍,沿途各縣治安紊亂的景象給他們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些被熊文燦煽動組織起來的“官匪”,趁著亂世想大撈一票的“土匪”,可不會管你的縣界,隨時可能流竄過來。如果這些人流竄過來,再次煽動瑤民造亂,那麼規模就會遠不止現在這樣了。
黃超其實對這個憂患心知肚明――舊時空的八排瑤之亂的擴大,就和明末流民暴動的合流有關。不過楊增作為歸化民軍官,在沒有“穿越預言術”的情況下能做這樣的判斷也是很不錯了。
他點了點頭:“你說的我自然明白。這連陽地區的問題不是孤立的,是整個粵北的一盤大棋。要軍政雙管其下才能奏效――所以我對老朱把你調走沒什麼意見,你待在這裡,對連陽固然是定海神針,對整個戰局卻沒什麼好處。”
這話半真半假,他自然知道朱鳴夏要調走楊增的理由:華南軍要時刻保有相當數量的機動兵力。然而誰不希望自己手中強兵如雲“多多益善”――何況還是在這個危機四伏的地方!但是他不願意在歸化民麵前失了氣概,再者也要體現自己的“大局觀”。
做元老好苦比啊,黃超心裡暗暗吐槽。
楊增卻不知道這些,感動道:“首長您看事情真是全麵。”他接著又表示擔心道:“隻是萬一有事……”
“萬一有事,不是有電台麼!電報一發,你們不就來了!這就是我們的優勢。”
“首長說得是!”
符德安道:“雖說沒了大軍,心裡總有點發虛,不過元老院最善於發動群眾了。彆看首長現在沒兵少將的,過得幾個月,說不定能拉出好幾個大隊的人馬呢!”
黃超知道符德安在拍馬屁,不過他這話倒說出了他在這裡施政的本質:靠著船堅炮利隻能維持一時,還得靠老百姓!
“老符你說得對。你馬上要在這裡當縣長了,要記得爭取民心才是第一項工作。不僅僅是這裡的漢人百姓,還有那些瑤排裡的瑤民。他們也是元老院的子民。我們不僅僅要他們怕,還要他們服,最終要讓大家‘愛戴’。這事做起來可不容易,要慢慢來……”
“首長教誨的是!”符德安連連點頭,“有您在這裡指導,我什麼都不怕,一定會乾好的。”
黃超看著他異常信賴自己的眼神,心裡忽然有些發虛――自己在海南當縣長“撫黎”的那些套路,在這裡真能行麼?
他強壓下惶恐,笑道:“來,來,我們喝酒。慶祝連州光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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