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專門到布政使司裡查過,原來這位臨高吳縣令還是省裡最近出名的能員,在布政使司衙門很紅。幾次報過剿匪大勝的文書,還解送過許多海賊土匪的人頭到府裡――其中頗有府、省指名追緝的要犯。而且最近一次報風災,他沒有向府、省要錢糧就自己賑濟過去了,沒鬨出流民來――縣裡的編戶人口還有所增加。去年的錢糧賦稅也是足額繳納的。
吳縣令已經連著兩年“卓異”,再這麼乾下去,升任知府已經預料中的事情了。
一麵是髡賊占據博鋪,一麵是臨高縣令成了前所未有的“能員”――這裡麵少不了官髡勾結的事情。最起碼也是保持默契。
想來吳縣令這幾年是得了髡賊許多的好處。呂易忠心想,這次要來也可好好和他懇談一番。吳明晉若是個知趣明白的人,不但臨高縣令的烏紗可以繼續戴下去,還能更上層樓。
在幕僚們籌劃方略的時候,李息覺問:
“為何不立刻緝拿郭逸、裴莉秀等人?他們至少也是假髡。真髡的內情,一審便知。現在若不緝拿,待到聽到了風聲必然是要逃走的,還要走漏軍機。”
“不可,不可。”呂易忠連連搖頭,“紫字號的幾家產業在廣州城裡眾目睽睽。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一旦查封了極難處置。不如暫時不動。至於郭逸等人,也不過是釜底遊魚罷了。著南海縣、廣州府多派些做公的四下守護就跑不了――他在廣州如此大的一份家業,豈肯輕易丟下逃走?”
正因為紫字號的三家產業是人人垂涎的大肥肉,現在才不能下手。一旦將郭逸等人逮係入獄,字號當然要作為逆產查封。到時候如何處置就成了一件為難的事情,遠得不說,這廣州城裡有心要吃塊肉的就很有些大佬。他們或者是本地的士紳,或者是官場上的紅人,或者人在遠處手卻能伸得很長的太監、勳臣和國戚。
到時候這些人一起湧來,“處置逆產”這件事情就會成為一個燙手山芋。李息覺想到這裡不由對自己的這位同僚的謹慎很是佩服。
“反正郭逸頭上也沒寫髡賊二字。不抓他也在情理之中。要抓他不過是舉手之勞。”呂易忠已經把郭逸等人看做俎上之肉了。
郭逸此時正在一場陰謀的核心漩渦中打轉。他很清楚,廣州站的壽命沒有多少日子了。不管自己做多少無謂的掙紮,廣州站命運要由在海南島上即將開始的大戰來決定這是無可避免的事情。
雖然已經想過很多次這一天終究會到來,但是想到即將麵對的一切他還是多少有點傷感。自己親手建立起來的一切。
廣州站麵臨的風暴愈來愈迫近了,即使在惠福街的密室裡他也能感到刻骨的寒意正在襲來。許多人正在向這裡伸出手來:那些狐假虎威的小魚小蝦們不見了,現在出現的是真正的大鱷。一邊在目標周圍遊弋,一邊盯著紫字號的三家店鋪的肥肉,準備一口吞下。
這間安全屋裡已經沒有過去的從容――地上的火盆裡是大團的灰燼。這是張宇辰匆匆帶著電台撤走的時候燒毀電報底稿和資料留下的。現在他已經退到了廣州城內一處秘密地點,繼續保持著和臨高的聯係。
郭逸的手裡,正捏著從臨高發來的殖民貿易部的電報,司凱德雖然認可了對外情報局的對廣州、雷州兩站“廣撤雷保”的處置思路,但是對保住廣州站依然有一線希望。他在電報中再次要求,在做好撤退準備的同時要竭力尋求在廣州繼續存在的可能性。在電令中,殖民貿易部同意:如果彆無選擇,可以考慮投獻的處理模式――高舉或者梁存厚均為較好的人選
“哼,現在再想這件事情已經晚了。”郭逸已經知道是誰在窺覬廣州站這條大魚了――都是重量級的大鱷。梁存厚這樣的背景且不去說,就是高舉背後的楊公公,恐怕也根本不敢招惹他們。
正在發呆,忽然屋子裡的鈴鐺響了起來。他趕緊把電報稿劃著根火柴點著了丟到火盆裡,看它完全變黑之後才打開門走了出來。
安全屋所在的院子,隻有最腹心的仆從――全部是經過嚴格審查的土著工作人員才能進入。其他人隻能在院子的月洞門外向守門的小廝登記之後才能拉鈴求見。
按照廣州站的紀律,沒有緊急的事情是不能把元老從安全屋裡叫出來的。
來見的人是孫常,這是件很不同尋常的事情。以孫常的身份,要應對辦理許多事情,絕不會無緣無故的來突然求見自己。
“什麼事?”
“有人來求見。”
“不是說不是熟人一律不見麼?”郭逸知道這會來的人絕非善類。見了多有糾纏,乾脆避而不見為好。
“來人牌子很大。”孫常踏上一步小聲說,“是田皇親家的家人。”
“什麼?”郭逸有點沒聽明白。
“田皇親,就是田貴妃他爹。”孫常知道郭逸是海外人士,對大明的人物所知甚少,“田貴婦是皇上身邊的寵妃……”
“這麼說是國丈了?”郭逸馬上想到了影視戲曲裡的“國丈”,一般都不是什麼好人。一般來說老百姓的感覺還是比較準確的。
“是,是戚畹。”孫常說了一個當時的專用名詞,戚畹也就是皇室的娘家親戚。田國丈是本代的戚畹,女兒又正得寵,在聲名威勢上就和其他人不同了,“田國丈的聲勢,僅次於嘉定伯大人。”嘉定伯是周皇後的父親。
“他怎麼會來廣州?”郭逸覺得奇怪,這田國丈不是應該在北京城裡才對。不會平白無故的跑到廣州來的。
“哪裡是他本人,是他家的一個奴才,專門幫他辦事的。”孫常說,“此人的來意恐怕不善。”
“無非是貪圖我們的產業罷了。”郭逸原想說不見,讓孫常應付幾句讓他走人,轉念一想,還是見一見的好。既然現在已經有好幾方都露出了對紫字號的野心,讓他們彼此牽製也未嘗不是一個拖延時間的辦法。
走在最後的,是個四十來歲的圓臉漢子。他頭戴六合一統帽,身穿鸚哥綠夾綢長袍,腳下三絲官履。一副不貴不賤的裝束。他來到院子裡就站住了――看到郭逸沒有降階來迎,他叉開兩腿,倒背著手,陰沉地轉動著小眼睛狠狠的瞪了孫常一眼。
“一個耍算盤的,也敢如此托大!”他小聲的罵了一句,這才從正階上來。
郭逸和他見過禮,知道來人叫田達,是田弘隅府上的一名“家人”。按照明代製度,皇後貴妃駙馬之類的皇室配偶都是從平民“良家子”中選取的。這種人家一般不是巨戶大家。所謂“家人”基本上都是從他們發達之後自己投充來得,其中很有一些地方上的“惡人”,靠著皇親的勢力在外麵為非作歹,即為皇親也為自己撈取好處。
這個田達的模樣一看就不似奴才出身,倒象是地方上的“活鬨鬼”、“撞六市”之類的人物。
“郭老爺,”田達在送茶來的婢女身上的目光直到對方退出屋子才收回來說話,“您不愧是廣州首富,闊氣的很!”
“哪裡,郭某不過是外路客商,靠著販賣一點洋貨發家致富不假,若論首富二字還差得很遠。”郭逸麵帶笑容。
田達並不隱諱來意,直截了當的提出要廣州站將紫氏的三家字號投獻給田家。
按照他的說法,郭逸要一次“孝敬”國丈白銀四萬兩,以後每年孝敬白銀六萬兩。
“……隻要成了田國丈家的產業,這普天之下就沒有官兒敢為難你了。”田達唾沫橫飛的說道,“更沒人敢說你是海賊了。”
這個數字讓郭逸倒抽一口冷氣――這真是獅子大開口了。彆說他根本沒這個打算,就算有,答應這個條件也會在元老院被人批臭。
“此事事體重大,且容在下思量幾日。”
“思量不思量的隨你。隻是你再思量下去就要思量到大牢裡去了。郭老板怎麼消息如此的閉塞?”田達毫不客氣的用扇子指點著他的鼻子,“朝廷就要動兵去剿你們的澳洲老巢,到時候你的一家一當全要入官發賣,連你腳下的寸草都不姓郭了。現在投獻了我家老爺,區區十來萬銀子,保你人財兩安――核算的很呢!”
好不容易送走了這位田達,郭逸又接著見了好幾位或者明示或者暗示要他投獻的使者。連高舉都遣手下的大管家來過二次。告訴他小楊公公正要到廣東來采購象牙。如果想投獻到楊公公名下,正是好機會。
“楊公公對你們獻得澳洲貨物很是喜歡。這次若是投獻到他的門下,楊公公必對你們另外眼相看。”
郭逸隻好一宗一宗的表示“自己要思量幾日”,先作緩兵之計。
儘管殖民貿易部已經同意緊急狀態下可以考慮“投獻”作為保全財產之計。但是他很清楚,這件事一旦做了,在元老院裡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
從好得一麵看,投獻給田國丈或者楊公公都不失為一條好出路,二者不但能提供強大的保護傘,還能建立起非常廣泛的朝野關係。
然而他很清楚天下絕無白吃的午餐。楊公公和田國丈到底有多大的胃口,他們的脾性如何,都是一個未知數。現在說好是每年六萬兩以後要增加怎麼辦?他們要直接插手三家紫字號的人事和管理又如何應對?或者出現最糟的情況:作為法律意義上的東家,他隨時可以把郭逸等人掃地出門,直接霸占這三家紫字號企業。這種事情在廣州他已經見過很多次,多少原本想托庇於豪紳的中小字號商鋪,因為投獻的東家突然翻臉不認人,落了個傾家蕩產,家破人亡的下場。
“這是原則性問題。”他嘀咕著。在彷徨中他忽然明白了:廣州站的覆滅是不可避免的,而臨高的炮聲也會宣告廣州站的重生。現在讓它改名換姓的存在下去隻會增加今後的麻煩。
這會他豁然開朗。紫誠記、紫明樓、紫珍齋,沒有澳洲人澳洲貨的存在就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誰想要就讓誰拿去好了。
他趕緊回到安全屋裡,迅速起草了一封電報,彙報自己的具體打算。
他在電報裡明確反對投獻。這會增加未來他們回到廣州之後的複雜性。一旦字號歸了彆人,再要收回就會很困難,繼續經營又會造成難以控製的問題。
郭逸在電報裡彙報了自己的應對方案:他準備即日起開始撤退行動,將大部分經過審查的土著工作人員撤退――也不必全部撤退回臨高,可以先疏散到廣州府下屬各縣暫居。本地的夥計工匠開發半年安家費暫時遣散回家。
郭逸認為:廣州站最多關閉幾個月,最多一年。隨著臨高的戰局明朗化就能重新開設。這點他很有信心。
定下了方針,做起事來也就容易多了。郭逸當即召集廣州站的人開了一個秘密會議。決定德隆銀行即日和紫字號清賬,存款欠賬一律衝銷勾清,以免一旦紫字號被封,官到德隆追索存款。
庫存的貨物,他已經派孫常去高家洽淡,將紫誠記的庫存貨物全部賒銷給高家。高家現在肯定會笑納。
“五月端午的收款日已到,我們欠高家的,高家欠我們的,也得清一清賬。”張信說。
“儘量把賬目衝平。”郭逸說,“盈餘的銀子提回來備用。”
“做什麼用?”
“應付提款。”郭逸說。許多在紫字號裡存款的人,現在都聽到了風聲,陸續要求提款。很多人連利息亦不要求,隻求將本金提走。
這些錢其實是存在廣州德隆的,但是現在為穩妥期間,郭逸不想再和德隆發生過多的銀錢來往,決定隻和德隆做賬務衝抵,償還存款的事情由紫字號直接執行。
至於其他商戶欠廣州站的貨款到期的馬上催收。原先張信考慮過將白銀設法運回臨高或者購買貨物運回。但是現在恐怕難以做到了――根據手下人員的彙報,最近附近多了許多做公得眼線在附近活動,大宗的白銀運輸和交易恐怕根本運不走,就算運走了也藏不住。郭逸指示他,結回來的銀子乾脆全部用來清理賬目。
“人欠我們的,不必催著還――以後他們不敢不還;我們欠人的,要全部清償。銀子留在手裡也是白白便宜了廣州的貪官汙吏。”郭逸說,“我們要走,也得留下澳洲人重信守諾的名聲。”
“明白了。”張信點頭,“原本我還擔心不容易應對擠提存銀的局麵,現在有這批收來的貨款應該就夠用了。”
至於賬本、地契、房契、人契、借條、收據……林林總總的各式憑據,他早就關照人全部裝箱,準備轉移出去,那些與德隆來往的賬本他已經全部秘密銷毀,這裡的人多數不知道德隆的真麵目,很有可能能保全下來。
“這就是我們的‘變天賬’。”郭逸對張信說,“以後我們回來,這就是收回本錢的憑據。”
張信問:“這幾十箱的賬本如何運出去?”
郭逸說;“分批轉移出去。這批賬本最好能運回臨高,若是一時間辦不到,暫時就存在秘密據點裡。”
正說著話,有仆人來稟;沈範來了。
“請他進來。”郭逸原本就要和沈範談紫珍齋的處置辦法。
“東主!”沈範來得很著急,連一貫的禮數都免了,“官府真得要查封紫珍齋?”
“怎麼會這樣!”沈範急得直擦汗,“小人不是建言投獻給梁家麼?”
“現在縱然投獻給梁家,梁家也未必敢要。”郭逸將田達的來訪告訴了他。
“怎麼?!田國丈也有意……”
“不錯,有他伸手,還有誰敢要?”郭逸搖頭道,“我意已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廣州城裡容不下我們,我們走就是了……”
“您要回澳洲去?”沈範急道。他為郭逸做事二年多,賓主雙方相得益彰,他也很為自己在老年還能做到如此興旺發達的一家大字號的掌櫃而感到高興。
現在忽然說官府要查封,郭東主不得不回國。沈範心中不由得起了一種念頭:這大明的天下怎麼就容不得人好好的做買賣過日子。
“我得出去躲囂。”郭逸小聲道,“若在留在此處,恐怕還要不明不白的吃上官司。”
“有如此嚴重?!”
“正是,我原也想和你談下紫珍齋的處置……”
“是……”沈範見他麵色凝重,知道絕非虛言。想到這個年輕人對孫子有救命之恩,待自己也不薄。眼看著這麼一家鮮花著錦買賣興隆的產業就要破滅,不由得心中難過,重重的歎了口氣。
“紫珍齋裡的貨物還有多少?”
“不多了。”他從懷中拿出個冊子來,“這是存貨簿子。”他趕緊又說道,“這幾日來櫃上提存款的人家多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