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六月,盛夏連雨,土地氤潤。
上陽宮醫學院內的藥草生長的很好。
當年建上陽宮學之時,奇花異草全都由辛相挪走,變成了辦學經費。故而去歲學校成立之初,各殿各宮多有空地。
然而這一年下來,各學院已然都種了與本學院特質相宜的花木,俱擢穎挺挺,盛夏則榮。
如農學院多種果樹、醫學院多栽常見藥草,文學院則是各學生眾籌,原本的奇花異草無了,就從各家府上薅羊毛,挪來些賞心悅目的花草,以便吟詩作對……
*
這一日,黃芪沒有穿碧色官服,而是換了一身素色常服,與其餘神色哀淒的同學們一起,走入醫學院。
她也看到不隻有醫學院的同學,還有許多旁的學院的學子,以及女校的學生,今日都來到了醫學院。
路過庭院,夏日草木敷榮,藥香滿園。
醫學院自有專門的藥圃,但庭院中也蔓種了些好養活的常見草藥,譬如黃連、春生苗等。旁的學院學生有時候來采兩株也無妨,黃芪她們還會細心告知人如何用這些藥草。
六月裡,正是這些草藥繁茂之時。
院中無風,草木亦寂靜如默哀。
*
黃芪走到醫學院的大堂內,看到這一年來看的無比熟稔的畫像——開學的那一日,她一進門就見到牆上掛著一張榮譽院長的畫像,親切的老者,正是孫神醫的麵容。
而外麵的名人廊上,則掛著曆代名醫先人的畫像:扁鵲,華佗,張仲景……
然今日,孫神醫的畫像,要挪至先人中去了。
黃芪在人群中站定。
這日醫學院大堂站了許多人,卻很是安靜,隻有大司徒的聲音——醫學院院長晉陽公主尚在華原料理孫神醫的喪儀未歸,故而今日是由大司徒主持挪動畫像之儀。
“……扶危拯弱,方藥絕倫。巍巍堂堂,名魁大醫。醫門之聖,百代之師……”
這是聖神皇帝寫給孫神醫的悼文。
大司徒念悼文的時候,大堂內尚且能保持一片肅靜。
然而在醫學院的幾位老師攀著梯子,小心翼翼把孫神醫畫像從銀鉤上取下來的那一刻,輕輕的‘哢噠’之聲,是畫像上的銀鈕離開掛鉤的聲音。
不知是從哪裡傳來第一聲不可自抑的哭泣聲,很快,堂中響起了一片哀哭之聲。
如同夏日烏雲從天邊滾滾而來,倏爾落雨。
薑握沒有於人前落淚。
在孫思邈的畫像被安置在長廊上後,原本畫像空出來的牆上,換上了兩幅字。
所有的學生都抬頭去看。
薑握亦然。
這還是很早以前,孫神醫送給她的筆墨,薑握一直留存至今。
其實上陽宮醫學院成立的時候,她也請過孫神醫墨寶欲懸於學內。孫神醫也寫了幾幅字,隻是隨信寄給她的時候頗為遺憾,道已然年老筆弱,寫的並不好。
於是今日,薑握自己留下了孫神醫不甚滿意的字卷,並將從前悉心保存的孫神醫精神矍鑠時的筆墨取出,懸於醫學院大堂——
“人命至重,有貴千金。”*
“大醫精誠。”*
*
挪畫懸字後,薑握也與在場的師生說起了他們極為關心的,孫神醫身後事。
以孫神醫一世在醫道上的貢獻,朝廷自該於當地修祠以記。
隻是在官方為孫神醫修祠堂之前,早有當地百姓為他修了祠堂,且不隻一處。
早在先帝年間,孫神醫離開京城歸鄉養老之時,就推辭了任何的爵位、金賞。
直到先帝將恩賞改為免孫神醫之故鄉華原之地三年稅賦,孫思邈才謝過此聖恩,離京而去。
而今歲,孫神醫仙逝,華原百姓便自發修了多處藥王祠。
更將孫神醫最後隱居之處的山改稱為“藥王山”。
說來,按照律法,民間是不能輕易修祠的。
律法明定:“妄自遣人立生祠或德政碑者,要按照‘諸在官長吏實無政跡輒立碑者,徒(流放)一年’來受處。”[1]
這條律法,禁止的是有些官員‘沽名釣譽’,明明實在政績沒有多少,為了官名倒是反過來勒掯百姓出銀錢給他修生祠。
有這樣的一條流放律法,民間碑祠其實頗為難得。
可孫思邈的祠堂,自是民心浩蕩,毫無異議。
除了百姓自發修建的幾處祠堂外,聖神皇帝點了隨晉陽公主去華原的親衛,也持帝王手令至當地衙署,以朝廷之名為孫神醫立祠。
而孫神醫最後曾留有遺言:他畢生所有的醫書、無論是自己撰寫的,還是多年收藏,全都捐給上陽宮醫學院。
薑握已經在醫學院選了幾間單獨的房舍,來做醫學著作陳列室。
*
離開醫學院大堂往外走的時候,薑握在庭院中停了下來。
她看著滿院的草木。
她認識的藥草並不多。
但這院中正有她認得的,還是孫神醫當年教給她的——
獨活草。
此藥草很與眾不同,其餘的草木都是隨風而動,偏生這獨活草反著。
孫神醫曾指著這種藥草對她道:“獨活草與旁的草藥都不同,無風自動,故亦名獨搖草。”*
那日的獨活與今日一般,草葉婆娑,無風自動。在一眾寂然的草藥中,顯得不同而孤獨。
薑握伸出手,折了一枝夏日獨活草開出來的花。
*
走出醫學院的正門,薑握就見門口停著馬車,有禦前的千騎衛在馬車旁候著:“陛下在蓬萊宮等大司徒。”
薑握原想在上陽宮走一走,但見此,就知皇帝應當是擔心她,於是也就上了馬車,一徑從上陽宮來到蓬萊宮。
而手裡攀折的一支獨活花,自然也就帶了進去。
直到被皇帝接了過去。
方才
一路行來,天已然變色,薑握就望著窗外道:“外麵好悶,應當又要下雨了。”
窗前的榻上,早在她來之前,已經撤掉了炕桌。
皇帝溫聲道:“睡一覺吧。”
不必問,皇帝看她神色就知,昨夜隻怕是一夜幾乎未眠。
薑握順從帝意,也確實是累了,於是解冠而臥。
她閉上眼睛後,因疲倦與傷感很快睡著了。
倒是聖神皇帝坐在一側,見她解去發冠後鬢邊新生的一縷銀白之色,寂然默坐良久。
半晌,才伸手輕輕撫了撫這一縷發絲,後起身離去。
*
薑握醒過來的時候,外麵已經是黃昏,且已然下起了雨。
夏日的雨,總是來的迅疾,無有春雨的柔細,秋雨的纏綿,就是痛痛快快劈裡啪啦的雨點打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