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沃到佛堂來,是被媚娘要求來的。
這些年,媚娘—直在宮裡給她點著佛燈,也會定期讓她來拜一拜,給自己添燈油。
如今宮中佛堂的法師,還多有玄奘法師的徒子徒孫,見到薑沃雙手合十見禮,熟練遞上油盞。
這聲音驚動了原本在佛前跪經的太子妃,她不由聞聲轉頭。
因殿中佛燈點的多一片通明,薑沃在光亮中,看清了太子妃的麵容和神色。
很秀麗的小姑娘,卸去了大婚當日的盛妝,露出了一張柔和豐美的鵝蛋臉,大大圓圓的杏眼。
人下意識反應是很難騙人的。
雖然太子妃很快起身,禮數周全與她彼此見禮,但薑沃還是看清了她轉頭那—瞬間,認出來人是自己後,那份錯愕和抵觸。
抵觸……
原本過了冬至後,薑沃就有幾分懷疑自己的禮還能不能收到,現在是確定了:嗯,自己肯定是收不到裴夫人特意準備卦玉了,彆惦記了——
若說太子妃原先是苦於沒有機會尋自己,或是出於謹慎,不好大張旗鼓跟宰相往來,那麼今日這實打實的偶遇,她應該欣喜才是。
然而薑沃從那雙大大的杏眼裡,讀出了—種‘天啊,怎麼到佛堂來也不得清靜’的抵觸和頹喪。
*
原本跪在佛前的裴含平,聞聲轉頭。
宮中佛堂修的高大,飛簷遮蔽日光,門口光線昏昏,裴含平是凝神看了一下,才通過紫袍金帶辨彆出了來人。
居然是薑相!
天啊,怎麼到佛堂來也不得清靜?
裴含平認真思考起自己的香火是不是有毒這件事。
不管情緒如何,多年來的庭訓教導,已經讓裴含平下意識起身,姿態合宜地迎候來人。
“太子妃。”
這也是裴含平第—次近距離看清這位傳說中的宰相——真是傳說中的,裴含平看過許多有關‘女相’的話本。
大部分是一位名叫‘丹青’的大師寫的《東女國係列》,裡麵曾經描寫過其人神采,諸如‘容神澄爽,端凝淡衝,若重岩積秀’再如‘芝含風遙,清骨明神,若霞煥霜開’。
裴含平之前對著這些有些飄渺的形容詞,還有些無法想象,但今日見了本人後,忽然就認定:那丹青大師,必是見過薑相本人的。
真好風儀!
但……裴含平在一瞬間的驚歎後,又很快喪了起來:薑相再好風儀,也是她最不想見的人之一!
若是一直見不到薑相,她在母親麵前還能推脫,說是沒機會結交送禮,可如今這情形一一安靜佛堂、兩人獨處、四下寂靜,簡直是最好的拉關係送禮的私密空間。
裴含平真的想轉頭問問佛祖:到底為什麼捉弄她呢?
給她的看似都很好,但偏偏都是她不想要的。
而看到薑相,她就想起被自己鎖在櫃子裡的那—匣子卦玉,以及她努力想要遺忘掉的母親的
諸多囑咐一一
“……太子殿下難折節屈尊,你作為太子妃,就要做好賢內助。”
“外男宰相不好見,那薑相還不好結交?”
“且若能結好一位宰相,太子對你豈不是也刮目相看?”
大約是見自己隻是‘嗯’,母親加重了語氣:“出嫁前,你敬慎內斂是好處,出嫁後卻不—樣了,得學著八麵玲瓏些。”
“彆叫爹娘失望。”
無論什麼階段,都要做最合適的,最好的,能讓父母拿得出手的女兒。
裴含平聽得很明白。
又見母親用力歎口氣後道:“含平,有爹娘的安排照拂,你這—輩子啊,走到這裡,—步都沒錯,比旁人強上太多了。”
“隻要你爭氣,再給東宮生下嫡長子,將來就是皇後。為娘這—輩子就算沒白活,死也能閉眼了。”
其實原本都是應熟了的‘嗯’‘是’‘好’,可這次,裴含平卻覺得難以發出聲音。
最後也隻是點了點頭。
說來,嗓子裡雖然如同哽著一般發不出聲,但裴含平聽到自己心底忽然冒出個聲音來:可這樣的一生,我有點閉不上眼。
況且……裴含平清醒而悲觀地想:她的努力,真的有用嗎?
父親可以努力,他從前是武將,可以沙場拚殺去搏前程;如今是文臣,也可以勤於公務,若是做出功績來被二聖看到,也可以期盼升任。
太子也好,父親也好,他們的努力是真的有可能改變自身處境和未來的。
但她……沒有用。
裴含平很清楚,哪怕她累死逼死自己,做到—百分,一萬分,古往今來第一賢惠太子妃……依舊不可能決定她將來能不能做皇後,能過上怎樣的—世。
她的—切,她將來的榮辱,隻能隨著東宮的命運。
就像從前數個太子妃—樣:先帝年間廢太子的正妃蘇氏也多有賢名,也有嫡子,但架不住太子李承乾就是要謀反,她熬乾了心血也沒用。
而後來的太子妃王氏(拋開當皇後以後的結果不提),她並不需要做什麼,隻要太子李治登基,她就是皇後。
她,她們都—樣……原就是由不得自己的。
太子妃的地位不是自己能爭取來的,也不是自己能保住的。
還掙紮什麼?
拉倒吧,認命吧。
這就是裴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