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在薑侯處好奇看了半晌‘蠟版印刷’,這才回到二樓筵席處繼續等候賓客。
然而沒多久他又回來了,帶著點無奈道:“薑侯,滕王想單獨見您。”
滕王剛才就撂下一句話,他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須要獨自見薑侯。
一句話,剛下二樓的王勃又得爬一遍樓。
今天他真是把滕王閣給爬夠了。
薑沃看了看漏刻時辰,也差不多該開宴了,就起身先去見滕王。還特意跟正在入迷研究特殊油墨配比的庫狄琚說一聲:“彆忘了下去吃飯。”
說來,她請庫狄琚和裴行儉夫妻倆來,赴宴的當天……聊得還都是工作。
這‘休沐’著實有點水分了。
見庫狄琚連頭都顧不上抬,薑沃不由一笑,又將手在周蕎後頸處輕輕按了按道:“姿勢。我提醒過你多少回了?注意姿勢。脖子要一直這麼低著,將來容易頭疼。”
然後又溫聲問道:“今日我要與諸賓客示此蠟版印刷之術。你若願意,便下去現場操作演示,再講解一番。若你不願下去,我另尋個旁人就是了。”
周蕎感覺到落在自己後頸肌膚上的手,溫熱而帶著微微刺癢感,薑侯因多年執筆,手上是有薄繭的。
她回頭而笑:“我願意。”
薑侯是顧念她心情,如果她不願於宴席之上露麵,被許多人注目就可不去。
但她真的不怕了。
薑沃頷首:“好,這幾個月,你一直跟著我調蠟、調墨、刻蠟板。還是你來展示最合宜。”旁人是看熱鬨,隻知道原理,而周蕎才是入了門道,知道各種配比之方。
畢竟蠟版印刷原理雖然簡單,但真做成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蠟板的蠟不是尋常蠟燭的蠟油,而是要用蜂蠟和鬆香調和而成,其比例需要不斷調整,才能凝固成一塊可用於刻字的蠟板。
此外,用來印刷的墨,也不是寫字用的墨,而是煙墨與菜油研磨後,按照比例配製而成的油墨。
薑沃哪怕有係統配方,但因這些天然物質本身純度就各不相同,也經過不下數百次的實驗才勉強達到了她心裡合格的標準。
*
“我想通了一件事。”
薑沃見滕王臉色沉重悲痛望著自己,就含笑道:“哦?滕王想通了什麼?”
“薑侯坑害我。”
薑沃笑眯眯:“這話從何說起啊。”
滕王深吸口氣:“半年前薑侯‘請’我舉告各世家時,我慮著這些世家將來尋我的麻煩,才跟薑侯說起‘等事情結束後,向京中二聖說情,給我換個封地。’”
薑沃頷首:“我已然兌現了。”
滕王:“可我其實沒必要換了啊!”
他是收拾行裝的時候,被王妃問了一句才忽然轉過彎來:等等,洪州世家都被薑侯犁地似的犁過了,除了抄家的,剩下就都是老實的,那我還怕什麼?我為什麼還要換封地啊?
滕王不信薑侯沒
想到這一點,卻還是給他申請調換了封地,還是換到黔州!
這人都不是過河拆橋啊,這是反手把橋燒了啊。
“薑侯,我能不走了嗎?我對洪州山水,此地百姓都感情深厚啊!”
薑沃依舊笑眯眯,說的話卻堅決:“詔令已下。”怎麼能不走。
而且滕王這個性子,實在不令人放心。他對當地百姓感情深不深厚且放一放,但百姓們對他感情卻是很深切:深切盼望滕王趕緊走。
哪怕他這些年未做什麼十惡不赦的事兒,但他那種頑劣性子,譬如出門射獵時踩踏農田,夜裡肆意開合城門,不約束下人等事,落在那些倒黴百姓和為此丟掉飯碗的守城士兵頭上,也都是一場大難。
還是讓他去黔州老老實實待著吧。
而滕王見留在洪州不成,忽然又想起一事,悲痛裡不由帶了些擔憂:“等等,薑侯將來不會……還要去蜀地吧?”
薑沃笑容更和氣了:“是啊,這大唐十道諸州的王公朝臣,我大約都隻能見一回。唯有滕王,今日在洪州分彆,將來黔州必會再見的。”
大唐太大了,許多州她未必會去,但黔州,她一定會再去,一來皇帝曾經囑托過她,二來,便沒有皇帝之言,她也要去拜訪大公子的。
那時,正好看看滕王和蜀中滕王閣。
薑沃感慨道:“可見,我跟滕王是有緣之人。”
滕王:我不想要這種孽緣!
薑沃看著整個人都不好了的滕王,伸手做出請的姿勢,莞爾道:“盛筵將起,滕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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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宴行至暮色四起,諸文人墨客皆應東道主所言,揮筆成各自《滕王閣序》。
而在眾人對著王勃那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俱拍案叫絕,推為今日序文之首時,薑沃的心情卻遠沒有她曾經想的激動。
她望向窗外:此句實如畫。
正如方才閻立本欣然道:他必要將此句與今日此景做成畫,又道王勃有此一序,文名必傳於後世。
而薑沃隻是靜靜看著:滕王閣外,一隻索然離群的孤鶩,在霞光與水天中飛翔,似乎也迷失在雲銷雨霽彩徹區明的暮靄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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