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九。
曆書見宜出行、置產、立約。
晨起,冬日的天還是黑沉沉的,晨鐘也還未敲響。
然而修政坊中,有一戶杜姓人家卻早早醒了,從半夜起就在收拾行裝。
杜審言在屋外踱步,時不時看著天色,等晨鐘敲響,心底又是忐忑又是激動,總之七上八下的。
杜母走出來問兒子道:“時辰還早呢,你要不睡會?或是叫廚下給你做些吃的,從昨兒收到吏部的調令,你就沒怎麼吃飯。”
杜審言還未接話,也走出來的杜父就道:“罷了,他哪裡吃得下睡得著,就給他多帶些乾糧,預備著路上吃吧。”
杜審言確實吃不下睡不著。
說來他是去歲剛通過貢舉及第的新進士——一十多歲的新科進士,自是青年英才春風得意,其父又是監察禦史,也是正經官宦人家出身。
中進士後,他就在京中等著報名吏部的考官。
為避免官吏隊伍臃腫,多年前吏部就開始資考授官了。
到今年,國考(京官)中許多官位,哪怕是正經進士出身,也需要守選三年才有資格報考。更彆說那些祖輩蔭封子弟,需等七年才能有資格報考。
杜審言不知道那些蔭封子弟怎麼想怎麼恨,但他們這些真正考出來的進士,都是很慶幸,當年有王老尚書帶頭進行的吏部‘資考授官’改選製度。
而‘資考授官’能保證多年推行不變,也少不了當年主持進行這場選官改革的吏部官員,至今依舊是位高權重之輩——中書令王神玉,若非病歸就是尚書左仆射的薑侯,以及現任吏部尚書裴行儉。
他們走的越高,這項製度就越穩越完善。
至今,‘資考授官’已經進行了十四年。
世家、勳貴等簪纓之族,也隻能打不過就加入,接受並積極備考起來。
說來,雖然搶手的京官清貴官職需要等好幾年才能報考,但有些偏遠州縣,其官職不需要等三年再考。
杜審言年輕,也挺想早點出去曆練一番再回京,於是去歲一月剛考上進士,十月就報名了蜀州空缺的八品少府一職。
年後出成績,他順利通過了考試。
於是杜審言都準備三月初去蜀州走馬上任了,甚至前幾日,他的好友王勃連送彆詩都給他寫好了——一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還迅速在京中風靡了起來。
而自年前英國公過世後,朝堂一係列大的震動,杜審言不是不知道:薑相病歸接著天後攝政,又是薑侯為巡按使,樁樁件件都是大事。
但……他也沒太在意:說句不好聽的,神仙打架跟他這個凡人有什麼關係呢?
這種朝堂博弈,彆說他是個小小候上任官。連他爹,禦史台六品的禦史都完全摸不著邊呢!
他就隻等著去蜀州上任了。
然而就在昨日,他忽然接到了吏部的調令:【蜀州不用去了,給一日收拾行裝,後日隨薑侯出巡。官職:八品書令史。職責:記錄巡按使一路所行所見,及各地風俗、官僚諸事。】
隨薑侯代天巡牧!
杜審言整個人完全傻掉了,從昨日到今天,就隻草草扒了兩口飯。
他知道薑侯此番出巡,必有數位隨行書令史,但真沒想到會落在自己頭上!不過他也知道,為何吏部隻提前兩日通知他,而且也不告訴他將要去何處。
薑相出行的路線,至今是京中最大的謎之一。
京中流傳著七八個版本的路線圖呢。
這一夜杜審言幾乎沒有合眼,隻等著晨鐘一敲響,他就按照吏部的吩咐,去城外灞橋處候著,巳時薑相便出發。
此時見父母要給他打包乾糧,杜審言搖頭拒絕:跟著巡按使還怕沒飯吃?
杜父道:“帶上!雖說一路上都有各地供奉。但甭管是驛館還是當地官府,自是先顧薑侯,難道先顧你個小小八品書令史?”
杜審言心道:那可未必,俗話說宰相門前還七品官呢,何況我這是跟著巡按使專門負責記一路所見官僚、風俗事的。
對有些地方官員來說,隻怕比吏部的侍郎都管用。
知子莫若父,杜父杜依藝見兒子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麼,立刻嚴肅道:“我調入京中做了六年監察禦史了,雖官位不過六品,一年到頭唯有考功的時候才與薑相說過兩句話,然薑相為人我卻清楚。”
“你這一路就把自己當成一支筆,彆動任何小心思知道嗎!”
“更彆想著自己這書令史地位特殊,當地官員必要奉承,甚至要與你些好處。你絕不許接下!”
“這次薑侯隨身帶著的有陛下和天後禦賜的親衛,亦有自家親衛,自是萬事洞若觀火,什麼事瞞得過去?何況她本就是去代天巡事,黜陟官員的,怎麼會讓自己一行人中先出了事?”
杜依藝恨不得扒開兒子的腦子,給他印上‘老老實實’四個字。
這可是大唐第一回代天巡牧事,兒子能跟隨記事,是極大的榮耀,可彆犯什麼糊塗,若是這回出了事,這輩子仕途估計就涼了!
父親三令五申,杜審言也三番五次應下。
然後再次抬頭望日:今日的晨鐘怎麼敲得這麼晚啊。
說來從昨日起,杜審言總忍不住激動,在心裡想:雖不知此番書令史還有誰,但既然有他,便是薑侯的欣賞他的才華!
需知在文人中,薑侯相才之名,久已有之,且這些年愈加傳的神乎其神——
從薑侯年少時,於先帝詩會相中盧照鄰;再到其為吏部侍郎時挑駱賓王入國子監;後來薑侯為薑相時,曾於稷下學宮行詩會,令十六歲的王勃和十五歲的楊炯自此揚名。
而時間也證明了,這四人在詩上,確皆是才高於世,令具一格。
這幾年,已經有人把他們四人並稱,隻是對於排名,沒有人敢輕易下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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