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朝會畢。
金紋銅鐘之音響徹殿宇。
二聖先起駕離了含元殿後,便是一直隨朝聽事,但今日未發一言的太子殿下再行。
接下來才是朝臣們按官職自前而後,魚貫退朝。
論序,自是尚書左仆射李勣走在先,餘下宰輔按拜相資曆再動。但今日,英國公卻抬手:“請江夏王、邢國公先行。”
兩人都是一怔。
尤其是蘇定方,下意識搖頭道:“百官按職退朝,我如何能行於英國公前。”
李勣堅持道:“今日乃二位以軍功登淩煙之日,諸臣當敬功不敬位。”
“請!”
聞英國公此言,江夏王和蘇定方就不再推辭,皆以軍中禮與李勣大將軍互見。
之後兩人便在所有朝臣的注目中,順著含元殿內鋪設的如鏡黑石地磚,帶著此生圓滿的榮耀,走出了殿門。
走入了大唐的春日盛景。
*
李勣負手站在原地,目送他們出門。
直到兩位踏出門檻,他才如往日朝會般,與諸位宰輔頷首致意後,才動步離開了含元殿。
按資曆,中書令杜正倫隨在後。
薑沃在宰相裡資曆最淺,自然要等著最後走。
她站在原地,再次打開她係統裡的筆記本,記錄大將軍方才的言行。
這也太會做人了。
這兩年在尚書省內,做英國公的副手,實在受益匪淺。
薑沃在係統中奮筆疾書,也不妨礙她一心二用,應付眼前的寒暄——
許敬宗正站在她麵前,與她描補方才之事。臉上是誠摯到讓人難以生起懷疑的和氣笑容:“薑相今日之言,實是敷奏明敏。”然後婉轉與她解釋下,自己方才可不是搶功,就是聽聞此事‘氣魄’,不禁動容而起。
直接把自己的搶功,美化成了仗義之舉。
許敬宗的文化造詣確實高言辭極動人,神色也很完美,若是不熟知他性情的人,聽這一番話隻怕就要信了。
薑沃也隻含笑聽完。
然後帶了幾分唏噓道:“多謝許侍中直言。”
她如此這般,許敬宗倒是愣住了。
說來,許敬宗知道,因為李義府的關係,薑相與他一直頗為疏冷,凡事都是公事公辦的態度。這好像還是第一次,她對著自己露出了些感喟之意。
許敬宗:……這倒是讓我心裡更沒底了好不好!
而接下來,還沒等他繼續說話,就聽眼前人先截斷道:“許侍中深明禮儀,甚通文典。擬定淩煙閣文臣之功時,若有難處,我一定去向許侍中請教。”
許敬宗:這下有底了——‘若有難處再請教他’,就是讓他平時離遠點彆插手唄!
還是被記仇了。
其實都在朝堂為官,彼此爭權奪利,許敬宗不介意被人記仇和忌憚。但啥也沒撈著就被吏部尚書記仇也太虧了。
許敬宗再次鬱悶而去,路過朝堂之上臉色煞白混合著鐵青的李敬玄,不由嫌棄加遷怒地看了一眼。
要是沒本事,就彆惹這事啊!
煩死!
許敬宗這一眼,失魂落魄中的李敬玄並未注意到。
但當薑相走過他身旁,那雙如同冷然深泉一般的雙目望過來,李敬玄便如同驚弓之鳥一般往後退了一步。
李敬玄身邊的幾個禦史台朝臣立刻遠離了他一點——萬一有雷,可彆連累到我。
見薑相也隻是看了他一眼就走了,李敬玄狂跳的心口才漸漸平靜下來——
作為世家之臣,雖然看不慣這位薑相,但此刻李敬玄不得不慶幸,這位薑相執掌吏部,從來是銓衡官員褒貶得當。從未聽說過她著意整過哪位朝臣,皆是按吏部定規做事。
那還好,自己接下來隻要小心謹慎不犯錯,以薑相一貫的行事,應當也不會折騰自己。
*
而這日漫長的大朝會後,薑沃剛回到尚書省,李勣大將軍就要單獨尋她談話。
薑沃隨著傳話的小吏來到尚書左仆射的獨門獨戶小院中。
說來,薑沃的每一位頂頭上司的院落,風格都異。
太史局內兩位師父就不說了,隻說後來王老尚書與王神玉,那便是兩個極端:一個恨不得樸素到像石窟,一個則恨不得雅致似天宮。
到了李勣大將軍這裡又是一變。
他院中多兵戈之氣。
屋內亦然。
薑沃進門,一眼就看到一整麵牆上掛著的大唐輿圖。與兵部那幅最大的輿圖一模一樣。
薑沃的目光不由落在上麵。
說來,她是從去年起,才對大唐邊境線徹底熟諳起來的——去歲泰山封禪,帝詔諸邊關防守緊要州府官員不必前往泰山下隨行封禪,李勣大將軍就帶著她與吏部、兵部數位官員,按照此輿圖,一個個邊境州府厘過去。
打那起就徹底熟悉了。
她目光還在這張輿圖上流連,就聽李勣大將軍開門見山問道:“李敬玄此人,你預備怎麼辦?”
薑沃略微踟躕:“我還未想好。”
英國公聞言麵上未動,心內不免歎氣:到底還是年輕,大約是愛重官體名聲,兼之性情太過溫和直善,以至於今日李敬玄在朝上如此攻訐,她竟然卻還未拿定主意。
說來,李勣大將軍在朝上也一貫謹言慎行,多與人為善常扶持後輩。
在這點上,李勣覺得,薑沃還挺像他的——她在吏部多年,從未聽說過她憑勢欺人,反而多聞她擢選善用出色的年輕朝臣。
但,也不能一味寬善啊。
李勣自己就是輕易不與人結怨,然而一旦發現對方怨恨自己,尤其是開始有行動針對自己,就一定要讓對方徹底失去反抗能力。
比如從前薛萬徹。
兩人是一同領兵出征時結怨,回來後,李勣向先帝彈劾,直接就撿著最大的罪名奔著要人命去:“薛萬徹屢屢出言僭越怨望,罪不容誅!”
當時先帝念在軍功隻將薛萬徹解去軍職。而到當今登基,薛萬徹又牽扯進房遺愛謀反案被賜死。其間與長孫無忌一同負責審理此案的英國公,自然順手替他砸實了一下罪名。
今日,李勣就準備教薑沃這一課。
不過,還未開口,就見眼前人目光依舊落在牆上輿圖上。
“大將軍,我未想好,到底是讓李敬玄去大漠都督府,還是波斯都督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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