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高浪急的東海上。
艨艟相接,帆檣連天。
萬艘千軸,望之如雲。
居中的一艘大型樓形戰船頂端,樹大唐烈烈幡幟。
寬平甲板之上,再高起層樓,每層皆設弩窗矛穴。
甚至還有一架破城門專用的拋石車。
與其說是一艘樓船,也可以說是一座小型的城壘。
層船樓的頂層,裴行儉著一身銀甲,正專心致誌擺弄羅盤。海風將他戰甲外的鬥篷,亦吹得烈烈有聲,宛如旗幟。
“裴侍郎。”
直到有人叫他,裴行儉才回頭,看清來人笑道:“劉兵曹。”
來人正是負責此次水路軍的糧草督運官——劉仁軌。
樓船在海浪中穩如平地,劉仁軌大步走過來。
大軍自長安城開拔月餘,入海也多日。裴行儉和劉仁軌同在一艘樓船上,早已彼此熟絡。
此時裴行儉望此天海碧空一色,又見大唐的戰艦連天,心中豪氣萬丈道:“縱身著緋袍輕裘緩帶,終不及擐甲執兵!”
劉仁軌很有同感地點點頭。
然後走過來認真請教道:“這便是李仙師做出的羅盤嗎?”
裴行儉點頭,麵上儘是讚歎之容:“有此為海航之引,不比原先,隻能在晴好之日觀北鬥崇山,用小尺測影。”
船行海上,原本最怕風雲突變迷失方向:比如倭國的使者,就是在陰雲中無法辨彆方向,以至於迷航後,還流落到小島上差點全軍覆沒。
有此羅盤,實大大有助於海上航行。
此番征百濟,海上戰船皆是從登州港口出發,橫渡東海,將要直達百濟熊津江口。
雖說有專門使用羅盤,行駛在先的引頭船,但這一路,熟諳風水的裴行儉,自己也一直在用羅盤觀測方向定航線。
越用越覺得精妙。
劉仁軌此番正是來請教羅盤使用的。
聽裴行儉提起李淳風來,便問道:“我聽聞,李仙師上稟聖人,道這羅盤的圖紙本是薑侍郎的?”
李淳風為人,向來不與人爭功,何況是自己的親傳弟子。
他以羅盤得封賞時,就把實情直接上稟,道圖紙並非他所出。
裴行儉點頭,又抬手指向天際,與船隊保持有一段距離的幾艘船:“劉兵曹看那幾艘船,是專門運火藥的。”
所以隔了一段距離,遠遠綴在戰船隊尾,正是為了防範火藥船一旦有什麼意外,不要波及彆的船隻。
“這火藥,亦是當年先帝親征高句麗前,李仙師和薑侍郎師徒兩個由‘煉丹舊法’改進煉出來的。”
劉仁軌望著的幾艘裝運火藥船,又低頭看看近在咫尺的精巧羅盤,不由感慨:“薑侍郎實是個奇人。”
裴行儉頷首,心如明鏡:朝野之間關於薑侍郎的流言蜚語從未斷過。
他深知,在許多人眼裡,薑侍郎能以女子身留在朝堂上,都是因為簡在帝心的緣故。
但在裴行儉心裡,並非如此——
誠然,裴行儉也看得出,聖人也好,代天子理政的皇後也好,對薑侍郎確實看重。
但,裴行儉記得,薑侍郎也曾有過差點被逐出朝堂的危機:當年長孫太尉和褚相力諫皇帝,要求彼時還是太史令的薑侍郎,作為女子,就安安分分退回到宮闈內去做女官,離開朝堂。
那時候保住薑侍郎的除外帝心,更多是實打實的樁樁件件功績。
正如當時李勣大將軍站出來說的話。
李大將軍根本半點不提什麼男女之分,朝堂之爭,隻客觀站在一個將領的角度,提起她製備火藥事、改良礦燈礦洞挖掘法等功。
李勣大將軍是立足事實,替薑侍郎分說,也說的理直氣壯:難道要把這樣一個人才驅逐出朝廷嗎?
故而,裴行儉心中明白:聖意是能讓薑侍郎平步青雲,走的比彆人快。
但當年和如今,真正保住薑侍郎站在朝堂上的,還是這些功績,而非隻有帝心和政治手腕。
**
與此同時,大明宮吏部。
薑沃正在整理新近的官員調動名錄。
整到其中一張的時候,手停了下來。
白紙黑字上寫著:“調門下省正五品給事中劉仁軌,任五品兵曹參事,督大軍東征糧草事。”
後麵還附帶著一張,劉仁軌自入仕起的官職表。
薑沃對他的履曆已經熟記於心。
但每次再看,還是要感慨一句‘硬核狠人’。
*
劉仁軌少孤貧,性剛直。
貞觀年間,他曾經做過一任陳倉縣尉。
縣尉,官職九品。
當年駐紮在陳倉縣附近的府兵首領,折衝都尉魯寧不遵法紀,在陳倉縣中橫行霸道,欺男霸女。
因折衝都尉是四品大員,曆任陳倉縣官隻敢討好他,哪怕正直些的也隻能做到不助紂為虐,卻也實在沒法拿魯寧怎麼辦。
直到劉仁軌做了縣尉——
他先是走流程,拿著自己的縣尉名刺,上門去告誡魯寧,要遵紀守法。
魯寧如何把一個縣尉看在眼裡?何況劉仁軌還是全無後台,出身孤寒的普通縣尉。
把劉仁軌轟走後,依舊我行我素。
而魯寧下一次違律法後,劉仁軌也就不再告誡,也不再寫奏疏上稟。
他直接自己找了根刑杖,找到魯寧,把他打死了。
沒錯,直接打死!
劉仁軌就是這麼硬核狠人,乾脆利落把一位四品折衝都尉物理勸誡完畢。
從此魯寧確實沒有再能夠違法亂紀,可謂成效斐然。
因此事太過驚人,以至於從小小的陳倉縣直達天聽,傳到了京城。
連二鳳皇帝都不免驚了一下,召見了一麵劉仁軌。
原是想責問他為何殺掉一位朝廷四品要員的。
但劉仁軌具實以稟後,二鳳皇帝倒覺得他剛毅正直,不但沒有論死罪,還給他原地升了一級,讓他做縣令。
此後,劉仁軌就這樣從地方慢慢熬資曆。
一直到當今登基,永徽年間朝堂大換血,劉仁軌進入了京城做京官。
薑沃進吏部前,他就已經進了門下省,做了五品給事中。
如今的頂頭上司正是許敬宗。
想也知道,劉仁軌的性子,怎麼會與許敬宗合得來。
而今歲,劉仁軌又死死得罪了李義府——李義府賣胥吏官位。又因與許敬宗關係良好,自然塞了不少文書胥吏進門下省。
然而,這些人全被劉仁軌踢了出去。
李義府找到劉仁軌暗示他要‘懂事’的時候,被劉仁軌當麵厲色怒罵。
氣得李義府差點吐血。
其實……薑沃聽說此事後,覺得劉仁軌還是客氣了的,你看,同為四品,他就沒有直接打死李義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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