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二月初。
今日雖無朝會,薑沃還是如常早早出門。
到了皇城門口,驗魚符之時,忽然覺得鼻尖一涼。
是下了一場罕見的春雪。
薑沃一路行至吏部,細雪漸密。
*
雖天地飄雪,她進院門後,卻不由止步。
王神玉果然如他所說,格外擅侍弄花草。原本薑沃在北地很少見到山茶樹的,然而侍郎院中這一株,卻長的很好。
大朵的山茶花自冬綻放,至今灼灼。
漫天飛雪的素色陰沉中,隻見一株蓬勃烈濃的紅色山茶花覆雪。
像是火焰上凝住霜雪一般,讓人感歎造物之奇之美。
薑沃走近,拾起一朵地上的山茶花,放在掌心——
哪怕掉落,山茶也是整朵的墜落。
山茶並不掉落花瓣,花落的時候,都是乾脆利落整朵連花帶蕊而落。
雪如細絮。
落在溫熱的肌膚上,兀自化去。
並不甚冷。
薑沃站在雪中,望著如此山茶,有些看住了。
“薑侍郎。”
直到有人喚她,薑沃才回神,同時感覺到,頭頂多了一把素麵油紙傘。
盧照鄰來至吏部侍郎院門口時,就見她站在春雪中,麵前是一樹殷紅如血的覆雪山茶,而她亦是一身朱袍似火,衣上落了一層細雪。
他一時竟有些分不清山茶與人。
薑沃側首,就見盧照鄰雖為她撐傘,但站的離她卻遠,已然是站在了傘外。
行止比原先更加謹慎退後,眉目間又帶著歉然鬱色。
薑沃就想起,陛下因‘流言蜚語’發落的人裡,似乎有盧家旁支,大約他是為此事來的,才如此情態吧。
她便笑著拂去衣上雪:“無妨,雪而已。”
薑沃走出傘下行在前,隻做不知,以吏部侍郎的口吻問道:“盧司馬清晨至此,有什麼事嗎?”
盧照鄰一怔。
她忽然換過官職來稱呼,讓他想起許多年前的往事。
很直白的一句話:“我與盧司馬並非一類人。”
就在剛剛,盧照鄰忽然明白了。
他應當是真的未懂過她。
想來,她是願意做山茶的,無所謂冬日覆雪,亦不會一片片凋落枯萎。
若花落也要痛痛快快,斷然而去。
或許他不必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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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照鄰走後,薑沃按部就班,取出要帶往洛陽行宮的公文來細細整理著.
司封屬的公務繁雜,且因涉及冊封以及承襲、降授爵位之事,是不容有失的。
比如朝廷定規,凡是皇家五等親,要三年一造冊,該到了哪一支、哪一輩國除,都得司封屬與宗正寺反複複核多遍——可彆把沒到年限的皇親國戚給人家鏟出去。
再有,大唐開國日久,王公貴族的爵位本來就在增多,還都漸漸傳向了二代甚至三代。
這裡頭就有的是文章可做。
開國來,光降等襲爵的不同案例就有三十八種……
這些公文薑沃是都要帶走的,以備隨時查檔。
她正在整理著,就聽叩門聲響起。
這樣早來署衙的,一定不是她的同僚兼半個上峰王神玉,而是裴行儉。
薑沃頭也不抬道進。
果然。
來人三十許,生的眉目舒朗,風骨秀爽。又因師從將軍文武兼備,行坐之間又帶著一種峭整清徹。
薑沃每每見到他也覺賞心悅目:“守約到了。”
裴行儉,字守約。
“薑侍郎。”裴行儉遞上手裡厚厚一遝文書,都是他已經整理好的,隻等薑沃看過就可以押字蓋印了。
薑沃接過——真是,心曠神怡。
她的手按在桌上她昨日備好的冊目上:“後日咱們就隨駕起京,這些要交付王公的文書也已然厘清。這兩日也無旁事了。”
隻等王神玉來交接公務。
薑沃推開窗,見外頭雪停了:“今日既無事,不如把薛將軍也請來,咱們把上回《春秋緯》中的‘山異’和‘雲氣異’論完吧。”
裴行儉眼睛倏爾一亮:“好!我這就去北門請薛將軍。”
薑沃說的薛將軍,自是薛仁貴,兩人相熟自風水之論。
而裴行儉,亦是少時便通曉‘陰陽曆數’。
薑沃有時都要感慨:這大概就是同類吸引法則吧。
薛仁貴是自己寫過《周易新注本義》的風水大家,裴行儉亦是將自己多年對陰陽、曆術的研究寫成了《勝負四十六決》。[1]
三人有暇時,就常論起風水讖緯之術,以及風雲、地利對戰事的影響。
說起風雲,薑沃又想起了師父。
李淳風寫成了《乙巳占》,可是世上最早給風定級的人。
算來,師父出海已近半年,中間停岸之時曾寄來一封信道一切平安。不知現在已經到愛州否?
*
薛仁貴到的很快。
薑沃已經在院中石桌上備好了茶——冬日裡乾燥寒冷,王神玉就把他心愛的‘蕉葉覆鹿’小木幾搬走了。
薛仁貴坐下,都不及喝一口茶,就道:“正是該論完才好,否則你們隨駕一年半載的。我隻好自己心急。”
說著還取出幾張紙,都是上回論過,他回去後又想起來的未定疑惑。
又不由追問薑沃:“薑侍郎,李仙師什麼時候回京?我已然見過他製出來的羅盤,實在是神仙造物——想來他這回出海歸來,在風雲氣候上,一定又有新論!”
薑沃回答之際,裴行儉已然拿起了薛仁貴寫的幾張紙。
日光從層雲後破出,山茶上的春雪漸次化去。
*
玄學討論小組會,進行了快半個時辰後,王神玉終於到了——沒有早朝的日子,‘愛崗敬業’王侍郎,也會遵照往日習慣,自動把朝會時間空出來,心安理得晚到。
薑沃起身問他是否現在交接公文。
王神玉搖頭,風雅自然落座在石桌旁最後一個石凳上:“聽你們正在論風水,繼續吧。”
裴行儉替他傾茶。
王神玉愉快加入討論。
*
“我還以為進了太史局!”
且說四人摸魚有多認真呢——
直到一聲蒼老嚴肅的聲音自身旁響起,他們才一起驚覺回頭。
隻見一身紫色官袍的王老尚書站在那裡,目光跟聲音一樣嚴肅。
薑沃:……
*
王老尚書今日過來,是想在離開長安前,親自查一查兩位侍郎的交接公文,再有,就是要對王神玉耳提麵命一番!
皇帝在長安時,王神玉都這樣懶散,接下來,他還不得變本加厲?
若非聖命直接替吏部定了隨駕的侍郎,依著王老尚書的心意,他覺得薑侍郎呆在長安暫管吏部事,他倒是更放心些。
於是臨行前的王老尚書,帶著滿腔囑托,親自過來侍郎院。
才進院門,就見院中石桌旁,王神玉薑沃幾人,正在討論著桌上數頁公文,甚至還人手一支狼毫筆,隨時在紙上寫寫畫畫,看起來認真的不得了。
王老尚書欣慰地捋了捋雪白的胡子。
他少見王神玉在公務上這樣專注,果然是因為自己要離開長安了嗎?
如此說來,讓他留守長安獨當一麵,似乎也不是壞事。
王老尚書邊欣慰邊往前走。
直到走到桌邊,聽到了看到了幾人在討論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王老尚書有點懷疑自己:莫不是我走錯了?其實走到了太史局?
*
幾人皆起身,麵對王老尚書垂首站好。
薑沃忍不住看了薛仁貴和裴行儉一眼:你們兩位名將怎麼回事啊,居然如此無警惕心,都讓上峰走到身後了,還在一無所覺地摸魚。
而薛仁貴很快展示了他名將的天賦——兵貴神速,迅速告退而去,還不忘把桌上的紙頁都攏了攏揣上帶走了。
薑沃:……
薛仁貴不是吏部人,溜就溜了。王老尚書則帶著秋風掃落葉一般的嚴厲,對剩下三個下屬進行了一番嚴肅的思想教育。
後因裴行儉和薑沃素日表現良好,得以早些解脫去‘整理公文’。
他們也實顧不上同僚情誼,速速撤離,留下王神玉獨自承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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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二日。
聖駕浩浩蕩蕩離開長安。
隻是帝後的輿駕並未直接往洛陽去。
皇帝先擇了近百官員相隨,欲先巡幸並州。
又令中書令杜正倫帶領其餘大部分的署衙朝臣,先緩行向洛陽宮,將諸部安置妥當。
朝臣皆未料到皇帝居然一出長安,就要分兩路而行。
不免有勸諫者。
連中書令杜正倫都就聖駕安穩之事,勸聖人不要分兩路,還是直向洛陽的好。
皇帝未從諫言,堅持分路。
杜正倫隻好罷了——畢竟如今的宰輔,上諫者寥寥。
侍中許敬宗完全是皇帝說一是一,就算不合規矩的事兒,他這個曾做過禮部尚書的人,也能給皇帝找出個規矩來圓場。
尚書左仆射依舊由李勣大將軍兼任,他在朝上向來少言。
右仆射盧承慶也是一樣的性情。
說起盧承慶,這位也是倒黴。他原是開國功臣範陽郡公之子,先帝在時也頗為重用,官至尚書左丞,下一步也是拜相了。
然而後來當今登基,他不知怎麼得罪了褚遂良,就被一路貶黜,直接被弄到甘州(甘肅)吹風去了。
直到這兩年才被撈回來拜相,算是耽誤了幾年。
有此波折,為官便分外謹慎起來,平日也是沉默寡言的。
皇帝巡幸並州之事,就此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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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州。
對帝後來說,並州都是特殊的。
媚娘,祖籍並州文水。
而皇帝是三歲封晉王,五歲被先帝再封‘並州都督’。
隻是彼時皇帝年幼不能赴任不說,哪怕後來到了可以出京的年紀,先帝都不舍得他出宮,何況出京。
因而多年來,晉王一直隻遙領並州。
真正鎮守並州,代並州都督職的,一直都是李勣大將軍。
一切,似乎在冥冥中都有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