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農寺。
“這株蘭花開的真好!”
薑沃由衷讚歎。
聽出她是發自內心的讚賞,神玉侍郎頓時美的不行,毫不掩飾驕傲姿態:“是吧,我敢說長安城中再也沒有人比我會侍弄花草的人!”
薑沃頓時想起一人:好想介紹給遠在黔州的大公子承乾認識下。
*
此時,吏部兩位新侍郎,都不在吏部,而是在司農寺,王神玉曾經的獨門獨戶院中。
與薑沃離開太史局一樣,司農寺也一直給曾經的‘王正卿’保留他的院落。
王神玉給薑沃一一介紹了他的心肝花草們。
之後邀請她進屋小坐。
入內,滿目青色雅致。
明明是五月夏日,薑沃每每至此卻都覺十分清幽,自生蘊涼——
確實是比吏部侍郎標配的簡樸寒素版小屋好多了。
吏部官員眾多,署衙雖大,人均占地麵積卻比太史局小。
隻有吏部尚書才有一個獨自一進的院落屋舍。
兩位吏部侍郎則是拚一個院子,東西兩麵自選。薑沃自然謙讓王神玉,自己選了西邊。
看著光禿禿的院子和兩間異常簡素的屋舍,薑沃第一次體會到何為清廉官舍。
說來,這其實算是她第一次真正入署衙,一切按彆人的規矩生活——
之前都是跟著師父們在太史局,彆說按著自己的想法收拾屋子院落,怎麼舒服怎麼來了,甚至不吃公廚的時候,還有頂頭上司親手炒菜吃。
但到了吏部,必然不會再有這種自由和厚待。
薑沃原準備老實做人,按照王老尚書的標準過活的。
但,王神玉過不下去了!
這不,勉強忍了些日子,今日午時,王神玉就邀薑沃來至司農寺他原先的院落,然後痛心疾首指指點點:“看看!”
“簡直是洞天福地與未開荒地。”
“不能一直這樣下去了!”
“吏部旁的地方暫且管不到,先把你我院中收拾利落了才行。”
薑沃也有點過夠了,立刻點頭讚同——她有許多書籍陳設還在太史局,想要拿過來。
雖然讚同王神玉,她還是提出往王尚書處報備一下。
畢竟他們都去過王老尚書處議事,見過他老人家的院子,樸素至極。
王神玉感慨道:“大伯那人,一輩子求的,便是人皆認定他‘素有清名,克慎勤勉’。”
之後語重心長對薑沃道:“咱們可不能學他。”
“等回頭,我就叫人將院中好生布置一番,挪些四季花草進去,每日都要賞心悅目才成。”
“身為臣子,皇命加身,隻好案牘勞形,俗務纏身。”
“若是再整日過的跟苦行僧一樣,實在是生無意趣!”
王神玉覺得,看在長輩的麵上,他忍了二十天,已經是夠了。
不得不做這吏部侍郎也罷了,生活質量絕不能丟。
薑沃笑眯眯點頭表示大讚。
心中道謝:陛下,您知道您給我挑了個多麼合心意的未來上峰嗎?
*
待王神玉終於抒發完關於生活質量的感慨,薑沃放下手裡的杯盞:“其實我今日,還有件事想與王公商議。”
她稱呼旁人都是稱官位。
但對王神玉,一向更敬重些,薑沃就換了稱呼,喚一聲‘王公’。
時值五月下旬,兩人也已經同院辦公二十日了。
兩人雖性格大相徑庭,卻奇異的很能處得來——當然這個奇異,是王老尚書的角度來看。
薑沃與王神玉兩人彼此倒不覺得奇異。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其實都是隻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從不乾涉指點旁人的人。
相處自然和諧。
既處得來,又是未來上司,薑沃就將心中一直惦記的事與王神玉說起。
“王公可知京中女醫館?”
王神玉點頭:“自然知道,家中還有女眷請過女醫館中的助產士。孫神醫親傳,遂安夫人手把手教出來弟子們,各家都是信得過的。”
薑沃眼中便有笑意。
當時請遂安夫人薛則出宮,作為第一位女醫和將來女醫們的‘二導,’也有這方麵的緣故。
她曾經太子乳母的身份,本就更令人信服些,隻慕此名來學的女醫也不少。
薑沃繼續道:“是,我想說的正是這助產士。”
“王公也知,有助產士在,大有益於難產婦人和嬰孩活下來。”
“可這等醫術,不是口傳心授就行的,需得有師父手把手的教導。”
“先帝時,就曾下旨令太醫署將大夫派往各地。”
“如今天下三百六十州,各州都有京中太醫署考核過後,下派的數名醫博士、助士,以防各地疫症,大見成效。”
“若是女醫也能像太醫署的官員一樣,得個朝廷的官位,被朝廷安排去各州,能夠有朝廷文書有俸祿,一路還有官驛,到了地頭還有官府的供應——便也能將這助產士散向天下各州,豈不有益天下人口戶籍?”
王神玉敏銳道:“你是想走吏部之製,提出在太醫署增一助產士官職?”
薑沃點頭。
隻見眼前王神玉凝神想了片刻:“隻怕很難,老尚書處不會批的。”
薑沃努力想說服一下王神玉:“太醫署的助士隻是從九品。”
太醫署的官職都不高,跟著醫博士去往各地的男助士,官職也都很低,說句實在的,朝中其實沒有人把他們算作真正的官員。
在薑沃看來,女子助產士也可以從此例。
如此微末的職位,都不能夠嗎?
王神玉依舊一針見血:“不是品階的問題,是先例的問題。”
王神玉人很風雅,但目光很透徹:“老尚書為人謹慎了一輩子,怎麼會開這個先例,令女醫掛在太醫署,為外官職——若是你向他上此表,他一定會令你改為宮內女官品階。”
薑沃沉默下來。
此結局她其實也想到了。
薑沃從來知道前路難行,但到了吏部後,見了這個龐大的已經嚴絲合縫運轉的組織,才知道,要為女子入朝撬開哪怕一道縫,有多麼難。
不過,再難也總要走下去的。
此時不成,未必將來不成。
於是點頭,準備曲線前進:“內官職也好,總之該有的俸祿與出門在外的安穩保障有了,才有女醫敢於走出去,將這助產之法帶向各州。”
王神玉道:“如你所說,這是一樁有利於人口的好事,老尚書也會同意以吏部名向聖人上表。”
“隻是應當還要讓你再上書給皇後。”
畢竟是要增宮內女官職。
要上奏給皇後這件事,自是現在薑沃最不需要擔心的一環。
*
次日,薑沃剛給王老尚書送過‘女醫授內廷女官’的奏疏,回來就見元寶站在門前。
薑沃見了他笑道:“怎麼了?太史局有事嗎?”
“是有太……薑侍郎的信送到太史局去了。”元寶一時還有點改不過口來。
薑沃接過來。
是師父李淳風的。
“多謝。”
然而坐在桌前要拆信的時候,薑沃心頭忽然有一陣無法忽視的不安。
她一時竟然不敢拆此信。
直到王尚書處打發一位書令史過來,傳達令她‘具書奏皇後’的公務安排時,薑沃才回神。
她索性帶上已然寫好的奏疏與李淳風的書信,往立政殿來。
皇帝與媚娘原在一處,聽了此事皇帝笑道:“原來不是尋朕,而是要稟於皇後的內官職事?那薑卿單獨回稟,由皇後決斷吧。”
媚娘笑了笑,與薑沃一起來到後殿。
女醫事從一開始,媚娘就深知——最開始,薑沃甚至是半夜把她驚醒,然後拉著她說了一夜,這印象實在深刻。
“好,等我看過後用印。”
媚娘從奏疏上抬起頭來,卻不禁問道:“你怎麼了?”
旁人未必看得出,但媚娘很快就察覺,薑沃似乎有些極罕見的不安。
薑沃取出了李淳風的信,就在媚娘處慢慢拆開。
*
熟悉的筆跡。
映入眼中的第一句,便是:“袁師已然仙逝。”
夏日綿綿,蟬鳴原不絕於耳。
這一刻,薑沃卻覺得很靜,靜的讓人窒息,像是人忽然沉入水底,聽不見岸上的聲音。
片刻後,她才從這種窒息的安靜中,緩慢而遲緩地聽到媚娘喚她的聲音。
她茫然回首:“武姐姐?”
媚娘也已經見信上之書,用力握住她的手,卻不忍說節哀之詞。
薑沃把剩下的信看完,心中愈痛。
原來,袁師父仙去並非現在,而是一年前——怪不得,李師父去歲來信,便已在蜀地。
媚娘從未見過薑沃眼中這般失去神采的時刻。
隻見她木木然道:“是了,去歲,我還夢到了師父們,醒來便覺得悵然。”那時正是宸妃事後,太史局許多官員解官而去,她直接夜宿太史局忙公務的一段時日。
李淳風信上寫的分明:去歲五月,袁天罡病重。但不令李淳風告知薑沃此事,隻道她當時必處在艱難之中,不要再令她雪上加霜。
之後月餘,袁天罡便溘然長逝,亦留下話,要一年後再告知薑沃。
李淳風遵行,於今歲書信方至長安。
“姐姐,其實我是有預感的——李師父為何忽然自關中入蜀,又為何這些時日不來信。”
“我隻是不敢深想,更不敢起卦。”
當年她與袁天罡黔州作彆,袁天罡已然說過‘此生師徒一場,至今已圓滿’。
他們彼此都有預見,那便是最後一麵了。
可事不到眼前,薑沃依舊不想去見,不肯去想。
媚娘一直關切擔憂望著薑沃,見她眼底終於漸漸有了一絲神采。
不,不是神采,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