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五年。
二月初一。
帝祭天地並九宮貴神,祈一年風調雨順。
隨駕官員數十。
*
弘文館。
李義府應付走了來問詢公務的校書郎,然後把門關起來,拿出藏起的奏疏開始繼續潤色。
說來,他對自己的現況頗為不滿。
此番在‘柳奭謀反事’上最先追隨皇帝的官員,皆有升遷,李義府也不意外。
但他覺得自己升的不夠——隻從弘文館六品直學士,升為了五品學士。
雖說六品到五品,亦是邁出了極大的一步。
但比起旁人,他這個官就顯得不重要起來,依舊留在弘文館掌管校正圖籍,間或跟國子監一起教授學子,沒有調任六部。
還是沒有什麼權柄和油水!
尤其是他每回上朝,看到亦因文辭優美,當年跟自己並稱‘來李’的來濟,居然能坐在最前頭宰相的位置,而自己隻有六品時,李義府就憋悶得不得了。
他將潤色好的奏疏小心翼翼收好。
他要再立一功,讓皇帝記住他!
李義府看的明白——王皇後自請廢後,後宮無主,接下來就是立後事。
這可是件大事!
廢後事,畢竟王氏家族涉謀逆在先,又是以不能祭祀承宗自請廢後,並沒有留給朝堂什麼爭論餘地。
但立後就不一樣了!
後位空懸,多少人家會生出念頭來。
李義府沒忍住,又把藏起的奏疏拿出來細看了一遍——他準備明日朝上請奏皇帝立武宸妃!
他現在想想明日朝上事,就禁不住心驚肉跳:這是一次搏命啊。
太尉在廢後事上都沒有來得及怎麼反對,那麼在立後事上,一定會激烈應對。
哪怕如今不是長孫無忌一言堂,但那到底是這數年來權傾朝野的太尉啊……
且不光是太尉一脈,其餘盯住後位的勢力,想來也會渾水摸魚摻和進來。
比如此時依附東宮的勢力!
雖說太子才十歲,自己未必會聚攬什麼朝臣。
但他既入東宮,名下就是有屬臣的——這些人既然打上過東宮標簽,那一定是不願意武宸妃或是蕭淑妃這種有子的妃嬪繼立為後。
若是另外擇名門貴女入宮為後,一來新後不一定有子嗣,二來便是有,也又能拖幾年,而太子則一直在長大。
說到底,立後是各方利益博弈的又一場驚濤駭浪。
為此,眾朝臣還是以縮頭自保為主——巨魚不怕驚濤駭浪,不代表他們這些小魚小蝦不怕。萬一被卷到哪個浪頭裡,好處沒吃到,可還要送命。
李義府甚至覺得自己明兒不是帶著奏疏上殿,而是提著頭上殿啊!
於是他反複把自己的奏疏背的滾瓜爛熟,生怕明日在百官之前說不順當。
太尉一脈他從來沒進去過圈子,這一次的機會,他一定要抓住,要成為皇帝的心腹!
*
冬日。
太陽已然西斜,近黃昏時分。
薑沃走進院中時,就見媚娘正在窗下看書。
恍惚如昔年。
直到立政殿內獨有的香氣拂麵,薑沃才回神。
媚娘將早就備好的糖薑水遞給她:“今日又凍了大半日?”
薑沃接過來捧著,邊喝邊點頭:隨侍祭禮頗為辛苦,不但要立在外頭凍著,還要莊重無錯,站完後,她覺得人都是麻的——
眾人都一樣,剛結束祭禮後,薑沃看到好幾個走路同手同腳的同僚。
祭祀禮畢後,皇帝於甘露殿宴群臣,薑沃悄然告假,來到立政殿尋媚娘。
喝過一盞濃薑水,兩人才坐在窗下說話。
西斜的日光,在媚娘的眉眼邊暈開半麵金色。
薑沃換了一杯清茶捧著:“姐姐,明日又是大朝會了。”她頓了頓:“我的奏疏寫好了。”
媚娘眼底有著如陽般燦亮的笑意:“好。”
她將手邊擱下的書拿起來,是一本《孟子》。
“近來心中難免不夠靜,就翻過去讀讀少時便熟記的書。”
“果然聖人之言,讀千遍亦有千悟。”
身在不同的處境,不同的節點,再看一樣的話語,感慨天差地彆。
曾經她坐在掖庭中,日複一日望著同樣的樹。
如今,她卻已經走到了這裡。
媚娘將書遞過來,與薑沃一起看,口中道:“方才我正看到這一句——”
“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1]
*
大朝會。
宰相與六部尚書先回稟朝政要務。
最後一個站出來回春耕事的,是皇帝新升的‘同中書省門下三品’宰輔杜正倫。
這位曾經是先帝年間廢太子李承乾的東宮屬臣,後因此事被貶出京。皇帝登基後又把他撈回來了——魏征魏相曾經舉薦過此人,甚至還道此人‘才能古今難匹’。
隻是前幾年,他雖調任回京,依舊因出身舊事,難為太尉一脈相容。
如今他與許敬宗能拜相,也可見皇帝已然開始掌朝綱了。
待宰輔們將事回畢,朝上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接下來,便是其餘朝臣有事出列回稟,無事可退朝的時間了。
李義府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要跳出來了。
他捏著笏板的手全是汗。
就在他要走出來的時候,隻見前方一個朱袍身影已然飄然出列。
如一片紅色的雲霞。
薑沃沒有什麼緊張,她與媚娘等這一日已經等了太久,以至於她開口時,語氣平靜的,像是已經說過了千百遍。
“陛下,臣有事奏。”
她將笏板持於身前。
“君後取則,以禦家邦。後德匹之,方熙內治。”
“譬如太任佐姬周之盛。”
“天子與後,如天地惠養萬物。”
“如今天下無後,四海不可安。”
“臣伏請陛下立武宸妃為後!”
朝堂之上,一時靜的驚人。
無數各異的目光,儘數彙聚在薑沃身上。
她神色依舊如往常。
會有攻訐嗎?會有謾罵嗎?這個世界的史書之上,又會如何記載這一回請立?
這都是後來事了。
此刻,薑沃隻想為她的君王,上一道奏疏。
*
甭管朝堂上其餘人是什麼心思,李義府拿著笏板,隻覺得腦子嗡嗡的。
心裡隻剩下一個絕望的想法:她,她說的都是我的功勞啊!
*
皇帝道:“武宸妃素有令德,朕欲立為後。”
“陛下!此事不可!”
皇帝話音方落,前麵宰輔中有人出列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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