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沃與媚娘順著石子路往上走去。
路經年未修,間或有殘缺坑損。未怕不留神摔到,兩人就挽臂一起走,這樣,若是一人不小心踩到坑中,也可以被另一個人扶住。
大明宮起建時,就選在東邊一處名為‘龍首原’上佳之地。隻是建了一半,高祖李淵就駕崩了。
故而,現皇帝有意重修此宮,自然要再重新觀一觀此處風水與李家是否合宜。
薑沃領了此事,便預備兢兢業業將此地轉遍——正好也與媚娘待一日。
兩人邊走邊聊,並不覺得累。
倒是一直保持在十步開外距離,跟著兩人轉了一個多時辰的嚴承財受不了了。
終於等到太史令和武婕妤兩人停下,太史令正對著幾株古樹在細看,嚴承財如蒙大赦,連忙靠在一棵樹上歇息。
正好薑沃轉頭看到,不由笑道:“嚴公公體力略有不足啊。”
嚴承財隻能苦笑告饒,心道:我倒不差,但您兩位也太能走了啊!這一個半時辰不帶停的,真不累啊。
媚娘見此也笑道:“那你不用跟著我們了,就在這等吧,我們還要繼續往上走。”
龍首原的高處,高出長安城四十尺有餘,直上直下自是不高,但擱不住薑沃是繞圈走來回走,哪兒都要看看,所以現在才走了不到一半的高度。
嚴承財一聽剩下一大半不用爬了,連忙作揖。
如今媚娘處的宦官領頭者,便是嚴承財。
若說嚴公公多麼聰明機靈,那倒不是。隻是這十多年來,他是全無防備在媚娘身邊呆著的,起初甚至還有點喪。因此媚娘已然將嚴承財的本事、性情與缺點局限看的太透徹。
嚴承財是個沒有什麼籌謀能力,但你要將事情明明白白交給他,他也能乾得不錯的執行類人才。
這對媚娘來說就夠了。
嚴承財跟著媚娘到感業寺,又跟著她離開感業寺,心裡就已清楚、也萬分慶幸自己的一輩子都要跟著武婕妤了!
至於媚娘身邊的宮女——這些年來媚娘習慣了獨來獨往,且屋中要緊的書、信又多,所以從沒有隨身到內室的宮女。如今住在立政殿,就直接用立政殿的宮女,她隻從掖庭局要了一個人。
薑沃的目光落在不遠處一個身影上:“這就是姐姐之前在掖庭內撿到的孩子嗎?”
媚娘點頭。
四年前,在一個下著雨的秋夜,媚娘在北漪園外,撿到了一個蜷縮在屋簷下瑟瑟發抖的小姑娘。
一見那小姑娘衣裳破舊單薄,年紀又不過十歲左右,媚娘就猜到了她的身份——不是正常采選宮女入宮,而是家中是罪籍隨女眷沒入掖庭。
罪籍宮人,若無意外隻能終生行苦役。
看這小姑娘還抱著一把掃帚不敢撒手,想來是被分到這裡做灑掃事。不知是沒做完活不敢走還是如何,總之在暮鼓後,宮道皆鎖,她就回不去了。
秋雨寒氣逼人,若非媚娘天生覺淺,聽到外頭有聲音出來看,隻怕一夜過去,這小姑娘就凍死了。
媚娘把人撿回去,給人換衣裳烤火。小姑娘卻說什麼也不肯去榻上睡,隻蜷在火盆旁像隻小動物一樣睡了一夜。
“後來我去打聽過,她入宮的時候,不過幼童,也並沒有親娘、姊妹之類的至親帶著——成年罪籍在掖庭被分散各處做工,這些幼童則扔在一起粗養著,混到最後,都不知她到底是誰家的孩子,姓甚名誰了。”
“難為她磕絆摔打著也活了下來,長大了。”
媚娘是掖庭北漪園才人的時候,想向管罪籍的殿中省要人,被‘罪籍出身不得伺候妃嬪’的規矩給擋了回來。
但如今,住在立政殿後殿的武婕妤再要人,殿中省自然就‘當場失憶’,很快把人送了過來。
媚娘聲音裡不無譏諷:“殿中省做事利索,人送過來的時候,頭發都是濕的。”
顯然是被掖庭的宮人緊急‘洗刷’了一遍。就像……給嬪妃送一隻小貓小狗解悶一樣,要先被打理乾淨。
這孩子,被她撿到的時候,就像隻小獸,被送來的時候,也是如此。
但沒關係,她可以教她做個人。
*
薑沃察覺到,媚娘對這個撿到的孩子頗為喜愛,並不是覺得可憐才要來的。
媚娘對薑沃一笑:“你還沒仔細看過這個孩子吧。”將一直跟在十步外的小宮女叫到跟前來:“你瞧瞧如何。”
薑沃在仔細看清後,就知道媚娘為什麼喜歡這個孩子了。
她有著小獸一樣晶亮烏黑的瞳仁,眉毛很濃黑,五官並不柔和,總帶著一抹倔強。最難得的是,薑沃第一次見到她,就感覺到了她身上有種石縫中鑽出來的小草一般頑強堅韌,似乎什麼樣的苦都能嚼碎了咽下去,然後掙紮著活著。
薑沃點頭道:“我也喜歡這個孩子。”
眼前的小姑娘眼睛更亮一點,麥色的麵頰上透出兩朵紅雲。
她聲音有點低啞,緊繃道:“謝,謝過太史令誇讚。”
薑沃放輕了聲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媚娘替她答道:“從前在掖庭,她到一處就換一個名兒,如今我給她起了一個——嘉禾。”
薑沃立刻領會:“《漢書》道:甘露降,風雨時,嘉禾興。”
媚娘在雨中撿到這個孩子,取名嘉禾,是盼著她如茁壯的禾稻一般。
嘉禾認真聽著:她現在還不能理解這句話,但她覺得這是她聽過最好聽,最令她歡喜的話。
她努力牢牢地記下來。
媚娘溫聲道:“小禾,你也不用跟著了,去歇歇吧。”
嘉禾就退到跟嚴承財一處的地方,路上還順手撿起兩根枯枝,遞給嚴承財。
剛喘了口氣的嚴承財心累:啊,也沒法歇著了。婕妤之前吩咐過,讓自己閒暇時要教這小宮女認字。
他接過樹枝,開始在沙地上寫字。
而媚娘和薑沃則繼續挽臂上行。一路來到‘龍首原’的最高處。
之前這裡建了一座望高亭,專為賞景而設,如今周圍已是荒草叢生。
兩人走進亭子,覺得眼前一闊——整座錦繡般的長安城映入眼中。
**
馬車依舊停在北門口。
若無特旨,臣子於宮內不能做車、輦。
薑沃與媚娘下車,媚娘就見她目光梭巡,似乎在找什麼人。
“怎麼了?”
“姐姐之前不是說過,想見一見陛下提起過的,當年高句麗一戰而壯名,被先帝親自挑選出來護衛陛下的那位將領嗎。”
“原以為今日能讓姐姐看一眼呢。”
薛仁貴。
之前高句麗一戰中因他作戰勇猛,被二鳳皇帝賞識封了從七品翊麾校尉。
東征後,二鳳皇帝還將他帶了回來,給了右領軍中郎將的官職,令其鎮守北門——也就是玄武門。
留待後用。
畢竟此時朝中依舊名將雲集,李勣、薛萬徹、李道宗等人皆在。薛仁貴年輕資曆又淺,暫時沒輪上挑大梁。
“大約今日不當值吧。”
話音剛落,就見宮門後轉出一個人,身著甲胄,見了她不無驚喜,很熟絡地拱手道:“太史令今日怎麼從北門經行?”
薑沃也含笑還禮:“薛中郎將。”
說來,薑沃與薛仁貴的熟識,還是因為薛仁貴的‘特長’。
薑沃第一次見到這位傳奇名將,就是他到太史局來想借一本袁仙師當年的《周易論》。
彼時薛中郎將有些局促,生怕太史令以為自己是不懂裝懂,一個武將還要借閱太史局的典籍。
為此,他忙遞上了自己寫的幾本《周易新注本義》,證明自己是真的花費十數年精研此道的。[1]
若是一直在家鄉無緣得見也罷了,可此時都入京入朝為官了。
想到從前就一直夢寐以求的《周易論》就在太史局,薛仁貴到底沒忍住,直接上門來求書了。
見太史令正在認真看他的書,還帶了些忐忑不安道:“隻是我自己的粗陋見識,太史令乃兩位仙師高足,是我班門弄斧了。”
薑沃看著這本頗有造詣見解的《周易新注》,不免又想起打仗之餘還不忘寫《脈經》,幫著太醫蜀一起編纂《唐本草》的李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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