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元年。
七月底。
夏末秋初,蟬鳴寥落,秋風乍起。
聖駕輕車簡行再至昭陵——
兩個月前的五月間,皇帝已經率百官行過先帝周年祭,這次皇帝再往昭陵,是為了給大哥送行。
因身份尷尬,李承乾一直住在昭陵,未入長安一步。
為先帝守過一年後,他便令看守昭陵的宦官送書信到長安,要回黔州去。李治回信挽留,然而李承乾接著再送,一定要回黔州。
“其實我是想大哥一直住在昭陵的,我想大哥也是願意一直陪伴父皇母後,但我也知道,大哥為什麼一定要走。”馬車中,皇帝聲音輕的似乎自言自語。
薑沃在旁靜靜聽著。
皇帝在來昭陵前,特意叫了薑沃過來,問她要不要跟著一起去。
薑沃立刻答應:“多謝陛下想著。”
她其實一直想問問大公子,袁師父如何?她離開後師父又在萬嶺穀住了多久?是否有搬走,又為何一直不給她來信。
但她見到李承乾的兩回,一次是送先帝棺槨到昭陵,一次是先帝周年祭,實在不宜打擾。
因不知袁天罡究竟在遊曆何方,她連一句話也無處可寄。
這回跟著皇帝來送彆大公子,正好可以問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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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仙師在萬嶺穀住到春日雪化,便離開了。他並未說要去哪兒,隻說是要去見見還在的故人們。”李承乾想了想又道:“那幾月,偶有閒聊,袁仙師總提起太史令。既然這樣惦記,等袁仙師安頓下來,想來會告知太史令。”
薑沃謝過李承乾,就退出來,不再打擾兩人告彆。
李治與李承乾一如幾年前般坐在竹椅上看雲。
依舊是凝英殿的院中——
先帝駕崩後,長孫皇後的棺槨就不用停放在凝英院了,而是與先帝合葬昭陵。
這一年來李承乾就住在這個院中。
守昭陵的宦官曾想給他換個院落住,畢竟是停過棺槨的院落,但李承乾覺得沒有比這裡更安心的地方了。
將來,他還要回到這裡來的。
“大哥,你可以一直住在這裡。”
李承乾平淡道:“我本就是流放之人,況且,隻要我在昭陵一日,總有人盯著這裡。”
先帝的嫡長子在這裡。
他很直接道:“稚奴,若是有心人要拿我身份做文章,你會煩惱,我亦難安。再或者,若是我死在昭陵,你豈不是百口莫辯?”
李治不再說話,他早也明白。
“既如此,趁著天光明,我送大哥——我已問過,馬車兩個時辰的腳程就到官驛。”
起身之時,李承乾忽然問道:“小九兒,你是不是很累?朝事讓你很為難嗎?”
李治剛想說什麼,卻又抿了抿唇笑道:“累自然有一些,但不為難,大哥放心就是。”
李承乾也沒有再問,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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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送走了大哥,李治越發覺得空落落的。
薑沃道:“陛下,上馬車吧。”
卻見皇帝轉頭對她笑了笑:“薑卿先回。朕騎馬回去,也好散散心。”
薑沃:?
下意識說了一句:“陛下若不乘馬車,臣獨自坐此金紋朱蓋車,實是僭越。不如臣跟陛下一起騎馬吧。”
原本她總在宮中,騎馬的水準一般,但這一年來,常出宮來住,騎馬的機會多了便也熟練了。
李治擺手道:“不必,朕許你乘此車。”說著翻身上馬,還示意跟出來的小山跟上自己,然後令隨行的親衛,一半跟著自己,一半跟車走。
薑沃也就明白了。
“那陛下一路當心。”
李治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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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業寺內。
媚娘正在夕陽下於院中散步——她原本看書入迷的時候,夕陽西下也是不在意的,還是薑沃道:“黃昏時候半明不明,看東西最傷眼,姐姐不如這時候起來走走。”
薑沃記得之前聽家人說過,黃昏時半明不明,燈又不夠亮的時候,開車最累對眼睛最不好。
因此見媚娘有時候也懶得點燈,就著夕陽餘暉看書,就總勸她。
原先兩人都住在一起的時候,媚娘有時候還會忘記。
如今分彆兩地,薑沃也無法在黃昏時分從署衙回來叨念她了,媚娘反而深深記得這話,每到黃昏就把書放下了。
正在走第七圈呢,就見嚴承財跑了來:“武才人,快,快開下門上的鎖。”
媚娘笑道:“薑妹妹來了?”
嚴承財頭搖的像是撥浪鼓:“不不,是,是陛下來了!這不,這位是……”他身後走出來一位宦官。
媚娘認識這一位,點頭致意道:“小山公公。”
從前她與還是晉王的李治在獸苑相見,都是這位小山公公跟著。
小山,大名程望山,聽到‘小山公公’這個稱呼還挺感慨的:如今他是陛下跟前第一人,宮裡除了陛下,哪怕皇後淑妃見了他,也都得給臉稱一句‘程公公’。
不過眼前人叫‘小山’也是該著的——當年若無獸苑事,他也不會被晉王收做心腹。
於是他立刻應了一聲,然後堆笑道:“貴人竟還記得奴名這等小事!”
旁邊的嚴承財愣了愣:看看人家程公公,第一次見麵就知道叫貴人!我呢,一直一口一個武才人的叫了一年多了……怪不得人家能在禦前混,我在感業寺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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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終於要見到媚娘時,心底思緒便像是狂風驟雨中的湖泊,激蕩的一塌糊塗。
他進門前原就想好了說什麼:媚娘,這一年多,你受苦了。
但當他踏進院門,看清立在院中雖緇衣無飾,卻依舊鮮妍明媚,玉麵映紅雙眸明亮,帶著些微笑意的媚娘後,口中的話不知怎的就變成了——
“媚娘,這一年多,朕受苦了。”
媚娘望著他,第一回當麵喚道:“陛下。”
李治第一次伸出手,真正的握住了她的手,然後覺得,長長鬆了口氣。
“你陪朕說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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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色微明時,李治坐起來。
伸手撩開帷帳,隻見屋內隻有他一人。
倒是窗戶已被推開半扇,有晨起清爽的微風吹進來,帶著一種略帶辛辣的香氣——是桌上香爐,顯然已換過了新的香料,是種令人神清氣爽的木香。
李治就徹底醒過來。
他披衣出來,就見媚娘正在院中坐著,手托腮守著麵前的爐子,微晃的火光將她麵容映的更是明若霞光,與昨夜燭火掩映下一般。
“陛下醒了?”指了指爐火:“這是方才小山公公送過來的粥。”
小山提著食盒過來的時候,根本沒想到院裡人會醒,隻是想來早早等著,一旦陛下要用膳,就能立刻送進去而已。
因此他在門外溜達著解悶,門忽然開了的時候,嚇得他差點滑倒。
媚娘接過他手裡的食盒。
小山又連忙壓低了聲音道:“貴人,陛下此番出宮……算著今日怎麼也該回去了。”
媚娘點頭:“我會與陛下說。”
小山連連作揖:若是自己開口,肯定得不到陛下什麼好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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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走過來,又看了看天色估算了下時辰,便問道:“你怎麼這麼早就醒了?就睡一兩個時辰,不倦嗎?”
媚娘笑道:“我天生覺少。”
李治則抬手揉了揉額角道:“朕若是睡不好就頭疼。”
媚娘道:“那陛下等下再回去睡一會兒。”
李治點頭:“好。”
媚娘接著道:“等天色大亮,我去喚陛下,該回宮了。”
這句李治就像是沒聽見一樣,專注看起了眼前的爐火。
媚娘也隻是一笑。
等兩人用過早膳後,李治便直接拿了本書,往窗下榻上一坐,倚著看起了書,大有今日就要這樣過的樣子。
媚娘走到他旁邊坐下:“陛下。”
李治似乎看的更認真了。
媚娘就莞爾:“陛下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嗎?”
這回李治應聲了:“自然。那日你穿了一件石榴裙。”他想起當日,獸苑中見人縱馬而來,如春色百綻,嗔眉笑眼,明麗無方。
他伸手握住了眼前人的手。
媚娘也反握住皇帝的手,笑道:“等陛下再過來,給我帶一條石榴裙好不好?”
李治沉默片刻:“好。那朕今日先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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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時日過的飛快,轉眼又到了一年冬日。
立政殿。
蕭淑妃正在皇帝跟前,說起冬至宴之事。
冬至是大節。
皇帝在前宴請朝臣,後宮也要宴請命婦。而這永徽元年,第一場冬至宴,皇帝卻交給了蕭淑妃來辦。
蕭淑妃自然要竭儘全力辦好,此時便拿著改了好幾回的冬至宴程來回皇帝。
皇帝聽完,頷首道:“淑妃辛苦。就如此罷。”
淑妃卻沒有立刻告退,而是試探道:“陛下,冬日裡許多佳果菜蔬難備,不若妾將元日宴的一起備下?”
卻見皇帝隻是道:“元日宴之事再說吧。”
蕭淑妃略有些失望,見皇帝已經拿起了手邊的奏疏,隻能告退。
人人都覺得她甚為得寵,在宮中威風八麵,比如冬至宴都是她來辦,而不是皇後。
可蕭淑妃自己知道,她還差一截——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