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尚藥局每位大夫的藥箱中,都多了一柄‘聽診器’。
“倒真是不一樣。”
二鳳皇帝把手裡的聽診器放下,太醫令蔣季琬就帶了兩位宦官下去——這是如今太醫署的兩位珍貴‘案例’,一個人天生心跳的快,有時候還亂跳兩下,另一個則是多年有肺病,用聽診器能很明顯聽到一種,胸膛似乎是哮鳴的聲音。
皇帝拿到聽診器後,聽了身邊人的心臟與肺腑,覺得並無太大差彆,太醫令就將這兩人帶了來。
因為是陛下來聽,那位天生心跳快且不齊的宦官,緊張地症狀越發明顯,皇帝聽了沒兩息,都怕他跳出毛病來,連忙讓他先退到一邊去緩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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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太史丞。”
薑沃起身相迎:“英國公。”
李勣很隨意道:“不必這麼客氣,我今日過來,是替先生帶給你這個。”他拿出孫思邈寫的《聽診方略一》。
薑沃接過來:“先生這就寫成了一卷?好辛苦。”
李勣手裡也拿著一柄聽診器,頷首笑道:“先生一見此器,實在高興的很——彆說先生,連我這些日子也是隨身就帶著這聽診器,府中與兵部上下都被我聽了個遍。”凡是心向醫道之人,驟然得了此器,如何忍得住。
李勣現在就是見了誰咳兩聲,都想拿出聽診器來給人家聽一下。
以至於現在兵部上下一片整肅,那真是一聲咳嗽不聞。
“先生的《千金方》和正在新修的《醫典》,也要加上這聽診方略了。”
他此時說話的語氣,較之初見,已經熟稔許多。
此時替孫思邈捎了一份《聽診方略》後,還很隨和親切地與薑沃說了一聲:“既如此,薑太史丞,明兒朝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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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朝上見。
二鳳皇帝試用聽診器的那日,不光太醫令在,太子、李淳風和薑沃也在。
等太醫令下去後,二鳳皇帝依舊賞罰分明地誇了薑沃幾句,並賞下絹五百匹。
薑沃正在邊謝恩邊聽係統裡新入賬的權力之籌時,皇帝忽然冷不丁問道:“朕昨日看李卿推算的曆法,那今歲定日是歲星去日度十四?”
皇帝忽然問起曆法,薑沃下意識就答了:“是,太白去日十一,鎮星、辰星去日十七。”
“如何算來?”皇帝繼續問。
薑沃忽然有種回到被兩位師父考試時的感覺。
不過這些都是她倒背如流的常用測算法,便流暢答道:“按定日星度,減半總,各以初日行分乘之,順加逆減之。”[1]
問過曆法,皇帝又問了幾個問題,天馬行空似的,上一個問題還是數算,下一個就變成了風象分級。
薑沃一一答來。
李治站在一旁,原本還有點替薑沃緊張,隨著父皇問的越多,他便猜到了父皇的意思,倒是露出一絲笑意來。
果然,二鳳皇帝問完,對一直在旁立著看皇帝考徒弟的李淳風道:“李卿與袁仙師教出了佳徒啊。”
李淳風也不矜持一句“皇帝謬讚了”,而是帶笑道:“臣也自覺,當年沒選錯徒弟。”
二鳳皇帝點頭,很直接道:“既如此,從下個朔日起,便讓她一並入朝吧。”
李淳風也很自然接話道:“陛下英明,臣夜裡觀星,常不能按時入朝。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也是她該做的。”
薑沃在腦海中密集響成一片的‘籌子入賬’聲中,與皇帝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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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得是父皇。”之後李治又單獨到太史局賀了她一回,與她道:“原本我想著是等十八年的元日大朝百官朝見時,與父皇進言,讓薑太史丞一並參新歲大朝——有了這個開端,再籌劃上朝的事兒。”
但皇帝一開口,便不需要什麼循序漸進了,直接飛躍。
李治舉了舉茶盞為賀:“薑卿,下月朔日朝會見。”
且說皇帝讓薑沃從下月朔日,也就是下月初一日開始上朝,並不是什麼一月之初開始的‘儀式感’,而是薑沃如今是六品太史丞,隻能上朔望朝,即一月隻需要上初一十五兩日朝。
大唐的朝事分為幾種,其中朔望兩日,為大朝,不論文武官員,隻要是在京的九品以上官員,皆入朝。
還有一種便是常朝,得正五品以上的官員才能朝參,向皇帝稟事。
因此,滿打滿算,薑沃一年隻需要上二十四次早朝。
“其實,聖人剛登基的前些年,常朝是每日都有的。”李淳風與薑沃講了許多上朝的注意事項。
貞觀初,真是百廢待興,那時每日都有常朝,還都持續頗長。
倒是這幾年,三省六部已經磨合數年,一切進入了正軌,政令簡明。皇帝便發覺每日常朝,許多朝臣並無之前那麼多要事、實事彙報,大約是為了不顯得屍位素餐,總要開口回稟點什麼,於是開始出現了些車軲轆的套話。
二鳳皇帝其實不是個願意一直坐在那兒上朝的人。見此苗頭,直接叫停:沒的說就不必說了。
直接把常朝改成了三日一次。
省的每日浪費彼此的時間。
那時候魏征還在,立刻盯上了皇帝:不肯每日視朝,莫不是奮鬥了十年後累了,有了懶政享受的苗頭?
為此還連上了好幾封諫書。
不過二鳳皇帝其人,對於諫言,是有選擇性的從善如流。在很多事上,最終還是會堅持自己的觀點。
於是到現在,常朝都是三日一上。除非有戰事時,才會視情況加常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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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一清晨。
薑沃很早就起來了。
她剛換過官服,就見陶姑姑進門,親手拎著一個食盒,打開來,裡麵是一盤白瑩瑩的糖年糕。
五塊年糕,按照宮裡的慣例,擺成了五福呈祥的樣子。而年糕本身,則是按照模具做成了如意的樣子。
陶姑姑給她夾了一塊放在碟中,笑道:“吃吧,以後更是事事如意年年高。”
與陶姑姑和媚娘一起吃過年糕後,薑沃與姑姑告辭出門去。
陶枳見了她,感慨道:“我還記得你第一回出門辦差的樣子呢。”
薑沃也記得。
那時她從陶姑姑手裡接過寫著宮律的竹櫝,姑姑說:“完了差事,你就正經是咱們宮正司的七品女官了。”
恍如昨日,曆曆在目。
今日,她依舊如那第一回出門前一樣,站在宮正司的正堂裡,對著一麵等身銅鏡,整理自己的衣冠,將身上的魚袋魚符檢查一遍。
但不同的是,此時她旁邊還有一個人。
媚娘遞上笏板,笑道:“去上朝吧。”
薑沃從她手上接過笏板:“武姐姐,回見。”
會在朝上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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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沃去太史局等師父李淳風,一起去上朝。
昨夜李淳風依舊在觀星,就住在了宮裡沒走,早與薑沃說了,今日先到太史局,等他一並走。
見袁天罡也在,薑沃不由問了一句:“師父怎麼也在?”
袁天罡屬於離退人員,是不需要參加早朝的也不需要當值點卯的,他過得是薑沃很羨慕的,睡到自然醒的日子。
“今日是你第一天去上朝,做師父的怎麼能不來送送呢?”
袁天罡還指著桌上一個匣子道:“打開看看,師父送給你的。”
薑沃打開,看到一個新的卦盤。
她現在用的卦盤,就是袁天罡給的,是個古銅卦盤,是他少年時用過的。
而眼前這個新卦盤,明顯是新製的,機擴樞紐都是嶄新的銅器才會有的亮色:“如今你也學了多年,卜卦已經有了自己的習慣——所以師父給你做了個新的卦盤,應該用起來更順手。”
薑沃心中暖成一片,抬頭就見袁天罡對她眨眨眼:“你不會以為,師父每日隻在屋中高臥吧。”
她還未答話,旁邊的李淳風就道:“絕大部分時間確實是吧——這卦盤是袁師作的圖,但一個個機擴、銅片磨了一個多月的人,好像是我吧。”袁天罡就負責在旁邊指指點點,繼續提改進意見。
袁天罡很名士風流的大笑了兩聲,轉移了話題:“誒?是不是時辰快到了,你們這就出門吧。這可是徒弟第一回上朝,你彆帶著她遲到——禦史台可是有罰例的,凡朝參遲慢,要罰一月俸祿的。”
薑沃收下卦盤,拜彆過袁天罡,跟李淳風一起出門。
往前頭太極殿走去。
一路上,李淳風就著剛才袁天罡提起的‘罰例’,給薑沃講了二十多條禦史台定下的《文武官朝參不當罰例》,然後道:“嗯,我記得應該就這些了,以後要注意啊,彆犯錯誤。”
薑沃:……師父你果然是二鳳皇帝死忠粉,之前給我講上朝注意事項,直接歪樓到皇帝調整常朝次數是多麼英明,以及其餘各英明神武事跡,講了大半日。
結果最重要的‘朝參罰例’今日才告訴我,真是臨上轎子現紮耳朵眼啊!
她隻好在心內緊急默背了一遍。
等她背完,兩人正好能看到太極殿的大門。
夏日天色亮的早,不需要點起大蠟,也能夠看清巍峨闊立的殿宇。不斷的有官員進入其中。
李淳風忽然轉頭對她似笑似歎息說了一句:“師父陪你走到這裡,也很歡喜。”
若是他們收的是個世家出身的男弟子,哪怕資質不如,隻循規蹈矩,隻怕早五年就站在這裡了。
不過好在,她一路行來,雖是慢了些,但終於走到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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