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李治獨自坐在燈下細思‘大唐拒絕薛延陀和親事’,準備明日能給父皇一個好的回答。
良久,他才取過一支新的筆先在冷水裡浸了浸,再取過細布擦乾,然後才飽蘸了墨汁,開始落筆。
李治處的毛筆基本都是狼毫筆,因狼毫筆宜於寫行書——據說王羲之寫《蘭亭集序》用的便是狼毫筆。
二鳳皇帝作為王羲之書法鐵粉,日常寫字自然也多用狼毫,連帶著李治、晉陽這幾個他帶大的孩子,也是一般的習慣。
這一寫就是大半個時辰。
等李治停筆的時候,隻覺得脖子都低的有些酸痛了。
他搖了搖桌上放著的銅鈴。
掖庭中人人都以為晉王宮裡好待,晉王是最好伺候的寬柔主子。但其實真正能混成近身伺候晉王的宦官宮女,都是更小心守規矩的——
晉王有很多獨特的習慣和規矩,是不容人違背的。若是伺候的人不放在心上,粗心大意做錯了,晉王倒也不會打罵人,但絕不會再用這人。
因此如今李治身邊最常用的也隻有兩個小宦官而已。
一個是最常跟著他出門,為人機變會看眼色的小山,還有一個是常上夜班,專門負責他殿中生活的魚和。
此時李治一搖鈴,門上的竹簾被輕輕被撩開,一個身量不高但看起來格外穩重的小宦官走進來,恭敬立在門口:“王爺有什麼吩咐?”
晉王的規矩:凡是他進了書房,若不搖鈴,便不必進來添茶倒水。
書房裡的筆墨紙硯,尤其是寫了字的紙張竹櫝和正在看的書本,誰也不許給他動。
李治隨口道:“你去小廚房看看,有什麼吃的嗎?”
費心寫答卷,讓晉王覺得有點腹內空空。
魚和忙回:“方才盧夫人過來了,聽聞王爺在裡頭念書,就沒有進去,隻留下話,已在小廚房備了好幾道點心和甜湯,隻怕王爺夜裡要用點心。”
盧夫人是李治的乳母。
雖其餘皇子公主們的乳母,不似太子殿下的乳母會有聖旨欽賜夫人之職,但宮中人人也都客客氣氣稱這些乳母們一句夫人。
李治是在皇帝登基後才出生的,那時候長孫皇後為兒子選乳母的餘地多了許多,千挑萬選,最終才定了盧氏。
盧氏也不負所托,照顧李治細致入微。
聽聞乳母給自己備好了宵夜,李治就頷首:“那都端來吧。”
在李治細細整理自己寫好的策論時,忽然很想念去歲在九成宮的時候,在獸苑與媚娘的交談的時光。
那時父皇心血來潮,問自己怎麼看待隋煬帝的功過。
而他正好又在獸苑遇到了武才人,便也拿這話來當做話題問她。沒成想武才人的回答竟然與自己所想的如出一轍。
可惜,如今沒法與她暢談論事了。
李治更可惜她那般有見識,卻隻能困在掖庭中,見不得人,做不得事。想著,若是武才人跟薑太史丞一樣,有個一展所長的地方就好了,他也不必惋惜明珠暗投。
*
魚和很快提了食盒過來,將幾碟點心一一擺出來。
然後退了兩步遠離了案桌,才回道:“這幾道點心,都是按照王爺交給小廚房的新方子做的。”
李治拿起一個乳酥,笑道:“好。”
這些新方子都是崔朝給他的,是崔家的祖傳秘食之方。
那些世家名門,最驕傲之處就是自家久遠的傳承,他們各家都有密不外傳的藥方、酒方、食方。
素來隻肯做出來待客以增顏麵光輝,但絕不外傳密方。
崔朝不理會這些。
原本他這一脈所有的秘方,他都直接給了晉王一份。
最近更是又送來一些新方子——是崔家族長送給他的。
且說崔朝自打領過使團,圓滿完成任務回到長安,在京中做官的崔家人就越發煎熬了。
人生的好就格外占便宜,以至於每個跟崔朝打過交道的人,都要在美貌的力量下感歎道:果然是崔家子。
之後又不免嘀咕一番,那崔家老六房,行事也太不講究了吧。崔家還是名門世家呢,竟也能乾出買櫝還珠的事兒來,居然想拿這樣的兒郎去聯姻,這見識也不過如此嘛。
這幾年來,在京中做官的崔氏族人,被眾人這般眼神看的欲生欲死。
偏生同僚們隻用隱晦眼光打量他們,還秉持客氣禮貌的態度,從不問到他們臉上去。以至於他們連分辨都沒有機會:他們好想申明,傻子隻有崔家老六房那一個,他們都是正常人啊!
崔氏要想洗刷這個名聲,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崔朝重新回歸家族,與崔氏在京中的宗族幾房重歸於好。
崔家族長原本是想等崔朝自己低頭的:雖說崔家有長輩虧待了他。但你到底姓崔,一體一身都是崔家的血脈。難道還要家族去給你道歉嗎?何況你把事情鬨得這樣大,傷了崔家的名聲體麵,簡直是‘裡外不分’,不知道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的大道理,已經是過大於屈了好不好!
於是前幾年,崔家在京中為官說了最算的三房,都沒有理會崔朝,隻等著他上門請罪——
便是聖人把你安排進晉王府,難道你不需要家族助力嗎?自己一個人能做成什麼事?等遇到難事就知道獨木不成林的道理,知道有家族庇護的好處了!
然而等啊等,等了三年也沒等到崔朝上門。
甚至崔朝倒黴被牽連,不得不從晉王處離開,被安排到鴻臚寺後,也沒有任何主動上門的意思。
崔家族長有些等焦了,甚至還暗中動用了一點人脈,讓鴻臚寺一位相厚的少卿為難下崔朝,比如給他安排一處最差的使團,讓他知道官場艱難,沒有後台是何等寸步難行。
更要他知道,晉王這樣的小王爺,是護不住他的。
唯有崔家這種枝繁葉茂的大家族,才能護住他。
然而崔朝還是沒有任何跟家族低頭的意思,據鴻臚寺的人告知崔家:崔朝已經平靜接受了差事,甚至開始認真研究路線,積極做起了各種規劃。
崔家:……
這孩子是不是打小被老六房的人欺負慣了,以至於被弄傻了啊?
多好的對家族低頭的機會啊,怎麼不知道用!
之後,崔朝就接了那樣一個荒僻的使團,帶著一些同樣在鴻臚寺被排擠的小官小吏,一路西行。
誰能想到,他去了那麼一條荒僻的出使之路,竟然按照薑太史丞的神夢,尋回了‘棉花’這種奇物,不但得了皇帝的讚賞,還在鴻臚寺官升了階。
觀崔家其餘子弟,在一樣的年紀上,都沒有他這樣被聖人記住名字的。
崔家開始感受到了什麼叫憋得吐血,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於是自今年開始,崔家終於主動開始向崔朝表露一點善意。
他們拉不下臉來放軟身段示好,就另辟蹊徑,以崔朝亡父的名義,送去了一批東西,與崔朝說是其父生前寄存在宗族的一些書籍密錄。
裡頭孤本書籍,秘傳曲譜、酒饌食方都有。
算是一份雅致且頗為貴重的禮。
崔朝若是有意,便可以順著台階下來,去本家給長輩們道謝。一來二去,來往幾回,也就趁勢回歸家族體製內了。
然而崔朝沒有,他完全看不見台階似的。
他隻是尋了個白日,去送貨上門的崔氏長輩所在衙署謝了一聲就完了。從此後照樣不登崔家在京幾房的門。
不走禮不論親。
好像他不是崔家人,而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似的。
偏生他雖私下如此冷淡,當麵卻從不行無禮之舉。
與崔家人在朝中遇上,全都規規矩矩一絲不錯的行禮,沒有絲毫怨懟之情似的。
隻是那禮數,跟見了尋常官員是一樣的,一點兒沒有對待自家人的親近。
偏他生的姿容好,怎麼行禮都讓人覺得賞心悅目,愣是沒有人說他一句不敬宗族長輩。
反而都感慨,崔家有眼無珠啊。
凡是崔家給他的東西,他都統統收下,然後轉頭就送來跟晉王一起分享:“他們要送,我就收著。這幾道方子,原來是長房珍藏密斂的點心,請王爺嘗嘗。”
李治倒是問過他一句,要不要與家族修好:“你如今也算在朝上站穩了,又有我在,崔家想必不敢再對你行什麼過分之事。”
崔朝笑意分明,乾脆道:“不了。我不會再去做任由家族擺弄的傀儡。”
“崔家這一代掌事人眼光欠佳,他們是下注魏王的。臣與他們道不同不相為謀。”
李治聞言還笑道:“若是他們知道,你下注於我,隻怕會覺得你眼光不行。”
崔朝莞爾:“是下注,也不是下注。說句僭越的話,在我心裡,王爺不隻是王,也是摯友。王爺以誠待我,特意為我去鴻臚寺講情,又請薑太史丞為我起平安卦,我都記在心裡。”
無論晉王得勢與否,哪怕晉王如他們初見般,沒有奪儲的心思,他也隻會待在晉王的陣營裡。
“我從一開始,就是王爺的東閣祭酒。”
用著夜宵的李治,想起崔朝,也想起媚娘,想起宮正司的薑太史丞……或許圍繞他身邊的人,遠不如魏王那麼多,甚至她們還不能光明正大支持他,但他很清楚的感受到,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
在這宮廷的風浪中,他們同在一艘小舟之上,同舟共濟。
他不禁又想起自幼坐於東宮萬人矚目中的太子哥哥,或許在某些方麵,哥哥沒有自己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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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薑沃也在燈下奮筆疾書。
時隔數月,她於今日晨起接到盧照鄰托人送進京來的名刺。告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