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沃提著裝滿莽草和艾草的小香爐,仔細熏過帷帳的四角。
夏日裡蚊蟲漸多,為了夜裡睡個好覺,薑沃每晚睡前都會將屋裡熏一遍,今兒留媚娘住下,她熏得就更認真了。熏完後又忙抱了一套新的被褥出來,再開櫥櫃取了一套嶄新的漱口竹杯並青枝青鹽。
媚娘看薑沃像隻小貓一樣滿屋轉的飛快,給自己準備過夜的東西,眼中便漾滿了笑意。
都備好後,薑沃忍不住叉了叉腰,環視屋內:“武姐姐你看還缺什麼?”
媚娘覺得都很好。
她已經很久沒有被人這樣悉心對待過了。
父親過世後,她們是無依無靠不得不投奔舅父家的,楊家世代公卿,論起陳設用物來,自然要比這宮正司強許多。但那是寄人籬下,被收留就是大恩,哪裡能再求旁人悉心為她考慮,照顧她的感受。
薑沃睡前忙碌了一通,躺下後很快就睡著了。
倒是媚娘進宮來一直覺少覺淺,又換了床鋪,一時沒有睡意,隻是倚在枕上。
今日她過得很快活。她早就生出一種想法:若她也是宮女就好了。
本朝的宮女有兩種來源,一是擇選民間良家女(非奴籍賤籍),二是罪臣家眷並征戰各地俘虜來的女子沒入掖庭。
後者自然隻能服苦役,但前者的話,隻要用心當差熬資曆,總有奔頭。媚娘打小讀書認字,自信若是以宮女入宮,將來總會做上一位女官的。
感覺到旁邊人翻了個身,媚娘就著朦朧月色低頭看,見薑沃露了胳膊在外頭,就替她扯了扯薄被將她肩膀蓋住。
看著薑沃,媚娘就想:若她是宮女,將來可以和薑妹妹一起,做個女官一生為伴,平平淡淡過一世也好。
可惜她是以妃嬪身份入宮的。
陶枳今日不忍心說破,但其實媚娘早就知道無子無寵的妃嬪下場。
先帝駕崩,父親悲痛跟著吐血而亡。說來也巧,媚娘跟著母親進長安的那一日,正好遇到守衛內廷的監門衛,‘護送’先帝無子嬪妃去往感業寺的車駕。
楊氏母女的車自然要避在一旁。
媚娘眼前過去了二十餘輛塞得滿滿當當的驢車——自打玄武門之變後,從皇帝變成太上皇的李淵陛下,無事可做隻沉浸在享樂中,後宮美人更是如雲。
太上皇歸西後,有子女的妃嬪還能跟著子女混,沒有子嗣的便被塞到驢車裡集體去感業寺剃頭再就業當尼姑。
媚娘聽著二十多輛驢車裡傳出的震天哭聲,響徹雲霄悲如泣血。
母親楊氏說著冠冕堂皇的話,說這些嬪妃們在哭仙逝的太上皇,為天子傷心。
但媚娘心知肚明,這些人哭的都是自己,哭自己注定槁木死灰一樣的餘生。
媚娘絕不要落到那種境地去!
*
承天門的晨鐘響起,媚娘睜開眼睛,夏日天光已亮。
她坐起來的時候還有些詫異。
媚娘是習慣了做噩夢的。
前幾年最常夢見的就是跟隨母親上京時的雨天,烏雲壓在鼻尖上,馬車輪陷入泥地,跟隨的下人車夫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詭異麵容……
進宮後又添了一個新的噩夢:是她遇到先帝嬪妃去感業寺的那一天,她聽著驢車裡的哭聲,想要捂耳朵。然而所有的驢車忽然都停下來,車簾子一起撩起,媚娘驚恐的發現,裡麵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樣的臉,嘴角一起彎起露出淒涼可怖的笑容,那是她自己的臉!
媚娘簡直習慣了帶著一身冷汗被驚醒的夜晚。
誰料昨晚一夜睡的香甜,竟然沒有做夢。
身側薑沃已經不在床上了,媚娘竟然沒聽見她什麼時候起來的。
*
媚娘坐起來的時候,薑沃已經到了宮正司的食堂門口。[1]
沒錯,大唐也有食堂。
自二鳳皇帝玄武門競聘上崗後,朝中君明臣賢氣象一新,亦有許多開創之舉。
比如這食堂,也叫公廚的創立。
二鳳皇帝對臣子們很體貼,規定了上班日大家都由朝廷貼補工作餐吃。甭管京內還是各州縣,凡有衙署,都設相應的公廚。
宮內也是一樣。
尚食局等六尚,加宮正司這一司,都設有各自的公廚。
其下所屬宮女都到各自的食堂去吃飯。
隻是公廚和公廚間差彆也很大:尚食局、尚衣局這種人口眾多的大部門,其下宮女都有過千人,那食堂無疑是大鍋飯,因公廚容量有限還得錯時吃飯。
宮正司則不同。宮正司為監察部門,人貴精不貴多。
且宮正司錄入宮女極嚴格,隻要識字的,還不能是粗識幾個字那種識字,必得是腹內有幾本書能夠看懂戒律,也能寫監察公文的才成。
因此真正隸屬於宮正司的宮女,一共隻有九十來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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