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司正的話,隻是讓薑沃有點錯愕,但並沒有影響她的好心情。

她可還記得劉司正隨口之言:要是在宮外,三十歲都快當婆母了,也就是說十來歲就要嫁人。那可真是剛從病床上爬起來又要上產床,薑沃想想‘生孩子是從鬼門關橫跳’的事實,就心裡萬分拒絕。

在宮裡做一輩子女官有什麼不好!

薑沃轉了轉頭,看自己的小雙鬟紋絲不動,就與劉司正道:“司正姐姐,那我這就去了。”

看她歡快輕盈走出去背影,劉司正望了片刻才轉身,一轉身就看到陶宮正含笑的臉,不免與之感慨道:“先前小沃燒的那樣厲害,我還擔心燒壞了孩子,如今看來,可是好事一樁。”又念了句文德皇後保佑。

這也是她們的口頭禪了。

不過念過文德皇後,劉司正不由擔憂道:“吳尚寢雖是自個兒來的,但背後要是沒個主子扶著,她也不敢來要咱們宮正司的官!想她素來跟韋貴妃走得近……宮正,聖人會不會再立繼後?”

陶枳搖頭:“不會。”

她說的肯定,倒是讓劉司正愣了:她們這等長孫皇後的心腹舊人,自然不願意見宮裡再有一位皇後,但陶宮正怎麼這樣肯定……

因薑沃之事,陶枳近來心情極好,向來嚴肅的臉上都多幾分鬆動,耐心與劉司正細細分講:“咱們宮正司雖說掌戒律刑罰,但從前也是管著宮女,從沒接過給新嬪妃入宮講規矩的差事。”

之前這都是長孫皇後宮裡的女官去講的。

如今長孫皇後過世已滿一年,陛下若真有心立繼後,正該將這一批新入宮的小嬪妃們交給心中選定的繼後去教導禮儀規矩。

可這一回,皇帝直接吩咐下來,讓宮正司代念一遍就是。這批新嬪妃們更是沒分宮舍,直接就住在掖庭裡頭。依著皇帝自己的話說:這些是長孫皇後生前挑定的宮嬪,今年入宮也罷了,接下來幾年不必選人入宮了。

“如此看來,這是聖人示與前朝後宮,並無,起碼此時並無立繼後之意。”

陶枳帶著劉司正往回走:“吳六兒隻怕是獻殷勤心切,沒等著背後主子多說,自個兒就來碰南牆了。隻怕韋貴妃知道了,先就要斥責她。”

她又回首看了一眼正門,慎然道:“沃兒既好了,又正經做了咱們宮正司的典正,以後就要將宮中情勢細細說與她了。”

劉司正點頭應下:“是,文德皇後仙逝,這宮中是不比原來清正了。”各色內情忌諱要早早說與這孩子,免得她被人拿了作筏子。

薑沃尚不知她來到的這貞觀十一年,正是宮裡形勢風起雲湧漸生亂象的一年——長孫皇後過世,太子李承乾突患足疾不良於行心性大變,魏王李泰初露崢嶸心生奪嫡之心……

她隻是帶著無比愉快的,甚至感恩的心情輕盈走在宮道上。

見左近無人,甚至忍不住小跑了兩步,像一隻小鹿一樣跳上了台階。

薑沃太愛惜這樣鮮活的自己了,低下頭看著這雙手,指甲透明瑩潤,透著淡粉色。不是她之前,指尖因為心臟病的缺氧,一直帶著不祥陰雲似的紫灰色。

明明她很瘦,指肚卻一直胖腫著,醫生說是身體末端血液裡少氧的緣故。

她又將這雙手放在胸口處——如今跑起來,心臟是那樣強健有力活潑的跳動著,不再需要她一味躺著。其實很多時候時候她連躺都躺不住,不得不蹲踞縮成一團,才能覺得舒服一點。

像是永遠隻有一口氣的魚。

她從來沒有呼吸夠。

如今才覺得天高地闊,可以暢快自由的呼吸。

薑沃快步向掖庭北麵走去。

皇城建在長安城的最北邊,取北為紫微帝王星之意,於是整個長安都是以北為尊,掖庭也是如此。新入宮的才人們便住在掖庭北測的北漪園。

越往北走房舍越精巧,也漸有宮人宦官出沒,薑沃就步履平緩下來,手持竹櫝往前走去。

再拐過兩道宮道,走上幾層階梯後,薑沃不由駐足。

她是見過故宮的,然而大唐的宮宇又是另一種風格了,建築都是高低錯落,她正好能看到正殿樓閣層起,飛翼回廊,在春日的陽光下灼灼宏偉壯麗。

這是她夢中的大唐!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大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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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薑沃珍惜地呼吸這充沛的空氣時,有人卻隻覺得憋屈。

掖庭位於皇城之西,占地麵積頗大,大約占了整個太極宮的四分之一。其內有不少回字形的院落,論居住麵積並不寒酸窄小,但畢竟是掖庭,比後宮娘娘們居住宮宇的華美大氣自是比不了。

為此,北漪園中,幾位新才人正在院中抒發悶氣。

“咱們又不是宮女,是正經蒙召入宮的才人,隻住在這掖庭算什麼事兒!”王才人這話一出,便引來幾句附和。

這回進宮的新嬪妃有八人,都是長孫皇後在世時選的官宦之家的女孩。

若皇後還在,她們進宮後便會由皇後安排宮舍,或幾人一宮或是隨著哪位資曆深的娘娘住都是有的。偏生文德皇後仙逝,後宮無主,負責宮中品秩事相當於人事部門的殿中省隻好向皇帝報新人入宮。

而皇帝既懶得自己費心,又不肯將代表長孫皇後的任何職權分派給嬪妃們,便將進宮的新人都賞了五品才人的位份,然後將人統統塞進了掖庭。

這些新人難免委屈。

且她們八人隻分了前後兩進的一處院落住,每人隻得一大一小兩間小屋居住,坐臥都不能避人,進了宮做了天子嬪禦,住的倒不如家裡,就更讓人鬱悶了。

薑沃走到門口,便聽了一兩句傳出來的抱怨聲。

“這都是剛入宮的緣故,以後便不會這樣咋呼了。”說這話的是一個麵白無須的宦官,瞧衣冠跟薑沃大概是差不多品級,甚至還低一點,故而對著薑沃這樣年輕的宮正司典正,也態度親切客氣。

但他說起裡頭八位才人,卻不怎麼當回事。與薑沃臨行前,陶姑姑的態度差不多:聖人無意的妃嬪,在這宮裡過得隻怕不會比有品秩的宮人強。因此她把這樁不大不小的事兒交給薑沃,並沒有親自去。

若她親自過來,估計這些才人會蠢蠢欲動向她各種打聽詢問,倒不如薑沃這個新官上任的去。

那宦官報了自己的職位和姓名,乃八品掖庭丞嚴承財。

他原是殿中省內負責罪臣之家沒入掖庭為奴的人員管理工作,這會子新人入宮,就先被調過來‘伺候’一陣子新人,上頭的意思是:看著新嬪妃們彆鬨事就好,聖人如今根本顧不上後宮。

去歲長孫皇後仙逝,除了成年的太子和魏王外,還撇下了剛不足十歲的嫡子晉王並幾個年幼的公主。皇後所出的子女都是聖人的心頭肉,索性破例將晉王李治等年幼兒女接到身邊親自撫養,又當爹又當娘。

皇帝親自養孩子,從前再沒聽說過的,然而當今就是這麼辦了。

這一年來,二鳳皇帝的心思顯然全撲在朝政和孩子們身上,人人看的明白,這批新人顯見難以出頭,便隻不要生事就好了。

嚴承財也不急著進去,甚至請薑沃在外頭聽了一會兒幾位才人的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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