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梵緣淺在囚牢中快步穿行。
她試圖擺脫那道糾纏在自己背後的聲音,籠罩著她的陰影從最初似遠似近、似哭似笑的嬰啼聲逐漸轉化成千魂俱泣。祂們低聲哭訴著自己的不幸,然而因為靈魂被陣法攪碎,靈性殘缺,那些破碎的詞語根本無法串聯成能被理解的字句。
那些嘈雜細碎的語句進入人的耳朵,隻會像輪刀一樣絞碎人的理智。佛門深諳此道,所以梵緣淺並不會嘗試去理解這些字句的含義。
梵緣淺在瀕死的魔修眼中發現了祂,祂便也發現了梵緣淺這個“本不該存在”的人。
梵緣淺不知道自己是否在那片詭霧中陷得更深,也不知自己是否還能回到現世。在這段錯亂的因果線中,常人若是淪落於這樣混亂的時空罅隙,隻怕很快便會混淆一切,不分虛實。但梵緣淺從不迷失,感性也無法磨損她的神智。她行走於此,形同一樽獨行世外、不受時空所縛的神佛。
這處地下囚牢內部是一座龐大的迷宮,地道內的機關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解構重組。若不熟悉地宮運轉的規律,人很容易踩中陷阱,或是在迷宮中迷失道路。地宮內裡看守薄弱,除了已經化作白骨的兩位魔修,梵緣淺再沒有遇見活人。顯然,掌權者有十全的把握,篤定被囚者即便掙脫桎梏也無法逃脫。
這裡白骨如山,夜鬼吟哦。無數鮮活的生命葬送於此,浮屠煉獄不過如是。但令人感到諷刺的是,地宮甬道兩側的石壁上雕刻的壁畫竟是佛門的三千佛陀。從過去到達未來,又從未來回到過去,由過去佛、現在佛與未來佛構成的三千浮屠之景,綴連著怒目的羅漢與慈悲的菩薩。即便是在佛門,這等規模的壁畫也稱得上宏偉壯麗。然而,梵緣淺無法從那些壁畫的線條中感受到工匠的敬畏,有的隻是惡意的褻瀆與濃濃的譏嘲。
眉眼慈悲的佛陀旁觀著慘劇的上演,血汙垢染了無塵的蓮台,抓撓的指印斑駁於聖潔的袈裟。
此間便是三千浮屠獄,眾生之墳塚。
這是梵緣淺不曾經曆過的梵覺深的過去,而她此時正走著他曾經走過的路。
梵緣淺不知道師哥經曆這一切時是否恨過,怨過?她再一次見到了梵覺深,在地牢深處,浸泡在血池中的梵覺深。
天魔之體之所以有“天魔”之名,是因為這種道體根骨強健,愈合能力幾l乎能與妖魔匹敵。曆代逢世而出的天魔之體幾l乎都是先天的體修,他們生來便能萃取魔氣不斷錘煉筋骨。成勢後一身銅皮鐵骨,無需借助外物便可自成一柄神兵利器。梵覺深天魔之體尚未覺醒前便已經顯露出卓越的根骨資質,他無需像其他佛門弟子一樣花費至少六十年的時間打熬根骨,那些晦澀玄奧的佛門功法與他而言也毫無瓶頸,修行水到渠成。
梵覺深之所以年紀輕輕便學儘塔林館藏,與他本身的體質脫不開乾係。這本是一件幸事,但在這浮屠煉獄中,這種幸運又成了一種不幸。
梵緣淺注視著跪在血池中的師哥,他保持著這
個姿勢一直沒有動。她看見穹頂垂落的鎖鏈穿透了他的脊背,又從他的鎖骨中穿出。鎖鏈表麵閃爍著幽綠的寒芒,被施加了咒術以及腐毒,這麼做是為了抑製天魔之體那堪稱恐怖的自愈速度。甚至,為了封閉他過人的五感,梵覺深被人刺瞎了雙目、敲聾了耳朵。這些對常人而言不可逆轉的傷害,對天魔之體卻可以留待時間緩慢彌和。
大概也是因此,劊子手們並不將他傷殘附帶的痛苦當做一回事。
安靜如死的地宮中,梵緣淺在梵覺深身旁跪坐。她能看見血水從他耳竅與眼窩中滲出,卻無法從那張熟悉的麵孔中捕捉到冷漠以外的情感。他似是進入了禪定,又似乎不是。梵緣淺伸手想要觸碰他,但在觸碰到他皮膚的瞬間,驟然升起的梵文佛光便會灼傷她的手指。
梵緣淺嘗試了數次,均以失敗告終。她無法觸碰師哥,而他也看不見、聽不見、感知不到她的存在。
四十九日。梵緣淺閉了閉眼,她不會忘記,師哥在這處地宮中被折磨了整整四十九日。
而現在,師哥五感俱廢,並不知道加諸在自己身上的除了酷刑以外還有什麼;他全力抵抗著魔氣與陰煞之炁的侵蝕,不知道自己身上已被堆砌起皚皚的白骨,累累血債。
師哥是因為親眼目睹了浮屠煉獄中的慘況,才心生動搖進而步入魔道嗎?梵緣淺不知道。她相信師哥的佛念不會易改,但師哥後來確實不再納靈炁入體了。
佛門道統特殊,得成正果者並不飛升,而是升入佛國。對佛門而言,弟子隻要不易心改念,他物皆是外法,不必過多苛求。這便是上清界斷定梵覺深已經墮魔,佛門弟子卻認為他並沒有入魔的緣故。他心中向佛,他便是佛。至於納魔氣入體、天魔之身,那都是不應界定他的身外之物。
梵緣淺收回被佛光燒灼得血肉模糊的手,她起身,最後回首看了一眼師哥。
四十九日,她必須想辦法助師哥逃離這個囚籠。
她身在此處,便已是此間的因果。她應當順心而為,做自己本心認定的應為之事。若因認定眼前的一切皆是過去之事而選擇作壁上觀,那便是違背了本心,最終也將招致惡果。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數,她會出現在這裡,本身便是命運的一環。
梵緣淺不擅謀略,她行走人世依靠的是本心堅定,不為外物而動搖。淨初主持也曾說過,她生來便有一雙能堪破虛實癡妄、不會迷失方向的眼睛。
梵緣淺不知道自己能在此地駐留多久,她隻是選擇在有限的時間內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短短十數日裡,她踏遍了三千浮屠獄的每一寸角落,強行記住了所有機關的運作。大概是因為死亡在變神天中稀鬆平常,兩名魔修的慘死並沒有引起上方的矚目。次日前來投放養料的人換了一批,梵緣淺如同幽靈一樣跟在他們身後,記住了他們行進的規律以及時辰。以防萬一,梵緣淺接連幾l日都在觀察地宮內來來往往的魔修,確認地道變化的規律不會在一定的周期後再次變更。
但她如何將這變化的規律傳遞給師哥?梵緣淺一時沒有
頭緒。她又一次伸手觸碰師哥的手背,卻再度被佛光灼傷了指尖。
——“嘻嘻。”
梵緣淺低頭注視著自己的手,血肉模糊的兩根手指冒出漆黑的血霧。梵緣淺探索地宮期間,那如附骨之疽般揮之不去的嬉笑與嬰啼也越來越近。
從最初好似自天外傳來的距離,到近日的身後一射之地。
那些細碎的囈語越發清晰,梵緣淺知道,祂正在一步步地接近自己。
——“為什麼不回頭看看我呢?”
祂的話語逐漸變得有條理,甚至開始表露出交談的意願。
——“……幫幫我,也幫幫你自己。”
梵緣淺不為所動,她注視著梵覺深,兀自思考著破局的契機。
梵緣淺心細如發,十數天的觀察下來,她發現師哥的護體佛光似乎有逐漸微弱的架勢。她手上的傷痕從最初的血肉模糊到現在的點點焦痕便是證據。
血煞魔尊為了催化梵覺深的天魔之體,不惜屠城造業,堆砌出十方血池。血池中醞釀的陰煞之炁無時不刻、無孔不入地侵蝕著梵覺深的心智。正如那兩名魔修所說的那般,常人淪落至此非死即瘋,他能堅持至今已經實屬不易。但人力終有窮極之時,梵覺深已是強弩之末。
梵緣淺熟悉師哥的性情,她知道他絕不會坐以待斃。與其被磋磨至死,倒不如在臨死前放手一拚。
梵緣淺要等待的,便是那個契機。
說起來,梵緣淺仍有一事想不明白。她的師哥梵覺深,向來是禪心院中最審慎、最狡猾的人。師父與院中的羅漢長老們都曾說過師哥思慮過多,在教導小沙彌時,師哥也會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們“防人之心不可無”。師父曾經摸著梵緣淺的腦袋,告訴她師哥幼時顛沛流離,在外吃了許多苦。院中的老僧說師哥“思慮過多”,卻從不指責他“心思不淨”。師哥教導院中沙彌時,老僧們也閉目的閉目,禪定的禪定,沒人說過半句不是。
梵緣淺想不明白,如此謹慎小心的師哥,究竟為何會淪落至此?
——“揭開,揭開……”
——“幫幫我……”
——“揭開,幫幫我,揭開……”
梵緣淺繼續在地宮中穿行,將越發嘈雜破碎的囈語拋在腦後。她等待著最後的時機到來,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地走過複雜的迷宮。直至將所有路線都牢記於心,梵緣淺也再次來到了封印血池的地牢前。而這次,她在地牢外聽見了陌生的爭論聲。
“……血池被汙染了,純粹的陰煞之氣裡夾雜了彆的什麼。看來你的下屬陽奉陰違,為了湊數而偷工減料啊。”
“絕無可能。所有的祭品都是本座親自過目的,事關變神天百年大計,怎會有人膽敢造次?”
“哼,這可說不準。畢竟這世上蠢貨從不少見。”
梵緣淺聽見了粘稠的水聲,借著石門後綽綽的光影,她看見兩道衣著華貴的身影在在血池旁,其中一人隔空撥開水流,在池水中攪動。很快,兩具僅剩白骨的屍骸
便被人從血池裡打撈了上來。隨著殘骨支離破碎的聲響,兩具屍骨被重重地甩在地上,一股陰冷迫人的氣息彌散開來。
“堂堂魔尊,居然管不好自己的手下。”其中一道身量魁梧、體態寬實的人影惡聲惡氣,指著地上殘骨,道,“不管他們是想不開自己找死,還是其他勢力派來破釜沉舟擾亂大計的棋子。閣下既然已經發誓這裡裡裡外外被打造得宛如鐵桶,那就不應再發生這樣荒唐的事。更彆提這兩具屍體已經被腐蝕成了白骨,不知沉在池子裡多長時日。而你,妄自尊大,竟然對此一無所知。”
另一道較為頎長清瘦的人影麵色陰沉,他同樣位高權重、說一不二,何曾被人這般當麵指責:“董桀,你說話給我放尊重一點。本座不是你的下屬,你沒資格對本座頤指氣使。先前下人確實上報過有兩名魔修失蹤,以私自潛逃論處。沒想到竟是死了,屍骨還沉入了陰血池。”
梵緣淺微微一怔,被喚作“魔尊”之人應當便是活躍在這個時代的血煞魔尊,同時也是締造了師哥一生不幸的血緣之父。但梵緣淺沒有想到的是,駐足於這人間煉獄與魔尊相談之人,竟然是上清界正道大能之一,中州天殷長老閣次席,董桀。
梵緣淺無需多想,都能猜到這則消息一經傳出,將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隻取七歲以下的稚童之血,彙聚出至純的陰煞之氣。為了浮屠獄裡的十方血池,我等可是費了不少功夫。”董桀語氣低沉陰戾,讓人難以想象這是那位心寬體胖、時常笑臉迎人的薑家二長老,“是閣下信誓旦旦在吾主神前拍板,道自己定能成事。如今出了這般紕漏,在釀成大錯前,閣下還是想想應該如何向吾主解釋。”
“不過是一方血池。”血煞魔尊不以為意,他所修行的功法本就需要鮮血為助,為此他在變神天內建城,豢養了許多人牲,“若是不夠,再殺一批便是了。”
血煞魔尊不以為意,董桀話裡話外特意提起“那人”,他心中多有不快。但不快也無濟於事,自那人登神之後,祂的名姓便不再是能被人輕率提起了。
不過是一毛頭小子,借了外道之法登臨神位,居然就爬到他們的頭上作威作福。血煞魔尊越想麵色便越發不好,偏生董桀還在一旁叫囂:“這豈是血池垢染一事那麼簡單?血煞魔尊,當麥子上出現齧齒的咬痕,你就該意識到地裡進了一窩田鼠。你的手下裡擺明混入了不乾不淨的人,意圖擾亂我們的計劃。對方潛伏已久,甚至已經深入腹地,而你卻對此一無所知。我說過,若那禪心院的佛子真是那麼硬的骨頭,指望他幡然醒悟站至你們這一方,倒不如將他煉成人俑。”
“不行。”血煞魔尊一口回絕了董桀的提議,“本座籌謀百年的大計,豈能退而求其次?!”
“哈?籌謀百年的大計?”董桀譏諷道,“閣下所謂的大計,就是一時失察讓懷有天魔之體的母體逃往元黃天,導致天魔之體陰差陽錯拜入佛門,被那群冥頑不化的禿驢教成了更冥頑不化的榆木腦子。閣下甚至是在禪心院佛子聲名遠揚後才得知他的行蹤,這也算得
上籌謀已久?()”
被董桀幾l次三番地嘲諷,血煞魔尊還能忍下這口氣那也不會修行魔道了:“虎毒尚且不食子,本座跟你們這些毫不猶豫將子嗣製成人俑的外道不同。魔修不過是順從人性之惡,人心之欲。但惡人都尚有幾l分舔犢之情,你們卻連人的常性都泯滅殆儘。本座不需要彆人來指點本座,請回吧,董長老。?()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血煞魔尊話音剛落,董桀卻像是聽到什麼笑話般笑了起來:“夏蟲不可言冰,蟪蛄不知春秋。爾等鼠輩怎懂吾主慈悲,為天下謀?閣下所謂的舔犢之情就是擄走佛子收養的孤兒L迫他入局,逼他親赴血煞大陣束手就縛?哈,什麼虎毒尚且不食子,閣下隻怕是擔心將人製成人俑後便白費了那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