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拂雪道君的身份受邀參加天殷國的恒久永樂大典,於情於理,國君都應該出麵相見,設宴以待。

然而,自宋從心和靈希抵達天殷之日,薑家那位國君從未在人前露臉,接待賓客之事一力由薑道君操持。雖然宋從心並不在意,薑家的禮遇也做得儘善儘美,但國君不露麵一事終究是避不開的問題。無論天殷執掌實權的人是誰,但它明麵上地位最高的領袖是薑恒常與其兄長薑胤業。

即便隻是做個麵子功夫,薑國君也有在賓客麵前露麵的必要。

關於這一點,感到疑惑的來賓不在少數。來賓明裡暗裡旁敲側擊,卻都被薑家打太極一樣推了回去。不僅薑國君沒有露麵,薑家的族老們也閉門不出,據說是在籌備即將到來的恒久永樂大典,要提前百日進行靜修齋戒。薑恒常同樣是大典的司儀,她負責的是“奉禮”一環。

所謂“奉禮”,乃上古時期流傳下來的傳統,又稱“百物朝賀”。古時,各地郡守會向主城獻上當地興盛的代表物,譬如金銀玉器、五轂糧食、銅鐵造物。這些象征國力強盛的代表物會奉在神壇案頭,由司儀擇取祭物將其投入火中。古時人們相信,人的魂靈自烈焰而來,火焰有通曉魂靈、溝通上蒼的神力。火能驅逐荒野的害獸,能點亮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所以,人族先祖在留予子孫後代的傳承中寫下火焰的神聖。

人死後,留在人世的生者會焚燒紙錢、紙作的財物,奉禮這一環節的主旨便是將人間百物獻給上蒼。

其中,最重要的祭物是象征田地豐饒的五轂、象征兵強馬壯的青銅造物,以及象征君王賢德的玉器。

前者為祭物,後兩者為供物,供奉之物無需焚燒。此次大典,天殷準備的供物是高達百丈的青銅樹、問天九鼎以及重寶九龍青玉國璽。

天殷來賓眾多,但能讓薑家道君親身相迎的賓客隻有拂雪道君一人。之後,薑恒常投身忙碌的大典預備工作中,接待宋從心和靈希的工作讓渡到年歲尚幼的薑嚴頭上。外人見了議論紛紛,宋從心本人卻不在意。她和靈希二人在薑嚴的陪伴下走遍了永樂城,薑嚴是個生性認真的孩子,即便宋從心的身份地位讓他感到無所適從,但他還是儘責地完成薑恒常交予他的任務。他依照以往天殷皇室接待貴賓的待遇招待拂雪道君及其師妹,但看了一場歌舞後,薑嚴就被宋從心拎到郊外考校武藝了。

薑嚴天生武骨,是薑家新生代中資質最為出眾的子嗣。年紀輕輕武功便已臻化境,除天賦異稟以外,薑嚴本身的心性也十分過人。

薑嚴想穩住世家公子的體麵,代替薑道君以東道主的身份招待貴賓,但很接地氣的拂雪道君卻告訴他不必忙活,有空觀看歌舞還不如去演武場比劃比劃。

薑嚴覺得這於禮不符,委屈得團團亂轉。但被宋從心考校了幾次武藝後,薑嚴便紅著臉喊宋從心“老師”。宋從心好奇地觀望了一陣,發現薑嚴這孩子似乎很容易害羞,一害羞就會臉紅。他年紀小,臉皮子嫩,又有點嬰兒肥,看上去比實際歲數

還要小上好幾歲。薑嚴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外貌實在難以服眾,因此戴上麵具化身玄衣使“隱刃”後,他總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開口說話也會特意壓著嗓子,好讓自己顯得更加成熟。

但隻要關係混熟後就會發現,薑嚴這孩子其實是個話癆。說話語速飛快,像鞭炮一樣劈裡啪啦地響個不停。或許是天性早熟,薑嚴與同齡孩子合不來,成年人又會因為年齡而輕視他。平日裡憋得很了,遇到宋從心和靈希後,短短不到半個月,薑嚴便從世家公子變成了小炮仗,將自己的情報賣得乾乾淨淨。

對此,宋從心的良心隱隱作痛。她手裡還拿著人家小孩相贈的長命鎖呢。

薑嚴是定山王的養子,父親是定山王的舊部,母親是一位玄衣使,血緣上算是薑家旁支。然而,數年前一場戰事,薑嚴的父親戰死沙場,母親救災平瘟時身染疫病而亡。臨終前,還在繈褓中的薑嚴被托付給了薑恒常,後被定山王收養,成為了定山王的義子。

薑嚴生於天殷動蕩之時,父母的遺願是希望他平安健康的長大,哪怕一輩子隻是個平凡的孩子。但薑嚴資質不俗,又不甘心一輩子隻當一個承沐父母遺澤的紈絝子。他自幼時便追隨薑恒常習武,薑恒常又是個心大的,薑嚴如此有誌氣她隻會拍手叫好,絕口不提舊部的拳拳愛子之心。定山王無奈,隻能將自己所學傾囊相授。

紅繩銀鎖,是定山王贈予義子的禮物。他告知薑嚴若有一日有幸遇見可以托付信任之人,便可將其作為友誼的信物。

薑嚴說起此事時,稚嫩的麵容上是掩蓋不住的認真之色。柳家兄妹救了他一命,他不是忘恩負義之人。雖然眼下他不能袒露自己的身份,但終有一日他會對故友坦誠。而對這時的人們來說,隻要短暫交心、觀念相同,那便是一輩子的友人。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宋從心聽罷隻覺得良心再次作痛。這回,她甚至覺得兜裡的長命鎖都變得無比燙手。

經由薑嚴之口,宋從心也從隻言片語中推斷出薑恒常與長老閣之間可謂是積怨已久。改革派與守舊派之間的爭鬥經年日久,而本應穩坐釣魚台看雙方相鬥、玩弄權衡之術的皇帝在其中卻沒有多少存在感。薑嚴說君上沉屙日深,很久前便不在人前露麵了。

在意識到拂雪道君如傳言一般襟懷坦蕩,薑嚴很快便放下了心防。宋從心詢問起天殷的風俗人情時,薑嚴也不吝解答。

在薑嚴的口中,宋從心得到了“活遺體”與“死生葬”的另一種注解。

天殷注重死生葬,“葬者,藏也,乘生氣也”。天殷國人相信死後隻是前往另一個世界,陰陽之氣蘊養萬物,人也是陰陽之氣構成的。人之子承繼父母的骨血,自然也是父母體內的生氣所化。先祖會庇佑子孫後代,兩氣之間會相互感應。“本骸得氣,遺體受蔭”,故而子女是父母留在人間的“活遺體”。

陰陽之氣會消散於世,屍骨能否被“藏”好將決定子孫後代能蒙受多大的蔭蔽。以此衍生出來的儀法,便是死生葬。

這其中有

許多門道,活遺體居住宗祠、族地是“陽宅”,逝者長眠的墳地是“陰宅”。陰宅與陽宅之間的氣會相互影響,所以死者的墳地要看風水,祖廟的選址也是重中之重。其他地方的人也看重風水香火,但卻沒有一個地方像天殷這般偏執,甚至出台了相關的律法,設立了專管“陰財命金”的地金署。

在天殷國境內,死生葬儀並不是一種禮儀傳統,而是被寫進律法裡受國家擁護的製度。

“冥神骨君對天殷的影響過於深遠,如薑嚴這樣的年輕人即便沒聽過骨君之名,但隻要敬奉這份製度,就是冥神的信徒。”

靈希告知宋從心自己的見解時,宋從心卻在思考另一件事。她沉吟道:“靈希,你說,骨君收集子民的靈魂是為了什麼?”

真的是為了所謂的長生?宋從心不太相信。

“……師姐,不論是神明還是君王,祂都需要黎庶。”看著自家師姐不自覺出神的表情,靈希在宋從心麵前單膝跪地,握住了宋從心放在膝蓋上的手。雖然師姐不曾注意,但靈希發現她思考事情時總是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這時候的師姐有種遠離塵囂的寧靜,卻也比其他時候好懂。

靈希以蹲身的姿態仰頭望著宋從心,儘量將語氣放平:“信眾之於神祇,好比基石之於宮廷。子民越多,為神祇鑄造神座的願力便越強,其神權的拂照範圍也越廣。師姐,若是天殷國人都不入輪回,而是在死後進入骨君的神國。那長期以往,會有什麼結果呢?”

不等宋從心回答,靈希便回答了自己提出的問題:“擁有靈性的魂靈需要經曆漫長的砥礪,蟲孑走獸想修成人身也需要機緣與契機。若天殷在神舟大陸上開了一個口子,這些靈魂源源不斷地流失,皆被骨君收入囊中。那終有一日,神舟大陸的人族將不複存在。”

靈希攏著宋從心的手,語氣加重:“神舟大陸也將不複存在。”

宋從心抿了抿唇,她知道靈希說的是實話。但她還是摸了摸靈希的額發,道:“不要再探尋彼世的秘密了,靈希。你要活在當下。”

自從靈希使用靈視窺探了霖城關家的過去後,她那雙本已被封印的眼睛又隱隱有失控的征兆。宋從心不知道靈希是有意放縱,還是中州這片土地與靈希的血脈產生了共鳴,但無論哪一種都不是好事。隻能說幸虧靈希在彼世遇見的兩位老師良心未泯,限製著她探尋異界的腳步。否則靈希越深入彼世的秘密,就越容易在時空中迷失。

宋從心時刻關注著靈希,她知道靈希這段時日有些衰弱。她試圖將靈希扶起,歎氣:“你最近又看到了什麼?”

靈希不肯起身,反而趴在宋從心的腿上,像孩童一樣將腦袋擱在手背上,道:“我什麼都沒看到。”

“不想說?”

“不。師姐,你明白……就是什麼都沒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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