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河畔,沐寺。

沐寺是鹹臨國民間自立的小廟,平日裡煙火寥落。但今夜,天上星辰爍熠,夜幕尚未降臨,昂星便已高懸於空。

個做江湖遊俠打扮的修士循著臨江的河道一路摸索,最終找到了坐落於昂星方位的沐寺。隻需一眼便能看出此地的沐寺與其他地方簡陋破舊的沐寺不同,黃梨木製成的神龕精致漂亮,兩側還墜著摻雜了金絲的紅繩編織而成的如意結。

雖然不算太過顯山露水,但宋從心拂了一把神龕,看著乾乾淨淨沒沾染半點塵埃的手指,便知道這座神龕平日裡應當是經常有人打理的。

人安安靜靜地待在江邊,等待酉時的到來。

仲冬月的白晝短暫,以前戌時才會黯淡下來的天色,如今早早便已日落西山。楚夭無聊得蹲在一旁數螞蟻玩,梵緣淺坐在神龕旁入定,宋從心依靠著一旁的樹乾閉目養神。人其實心裡都沒底,宋從心也不確定自己對暗號的解讀便是正確的,但眼下什麼線索都沒有,隻能瞎貓逮耗子了。

就在楚夭數第五遍螞蟻並隱約開始暴躁時,遠處突然亮起了光。確切來說,是已經徹底黯淡下來的水天之間忽然破開了一道光亮。就像入夜後凡塵人家點起了燈火一般,那光芒出現得有些突兀,人抬頭望去,便見水道的儘頭竟緩緩駛來了一艘足有四層高的樓船。

隻看第一眼,宋從心便覺得自己眼睛都要被這金碧輝煌的樓船給閃瞎了。堆砌金玉與水晶琉璃的樓船,仿佛要向世人昭示何為“黃金屋”一般。哪怕是在夜晚,這艘樓船也像燈籠一樣明亮。船隻左右各八扇的巨大龍槳整齊劃一地劃動著流水,水倉排水的嘩嘩聲齊整而又響亮。

若是凡人看見了這突然出現的壯觀樓船,恐怕會將其當做神跡或是龍王出行的禦輦,但大宗門出身的宋從心與梵緣淺卻能從中看出不屬於人間的技藝與門道。樓船緩緩靠岸,湍急的水流中,宋從心隻看見樓船兩旁的甲板上走出了十幾名身影娉婷宛如畫中仕女的麗人,她們手中捧著一團足有普通女性手腕粗沉的繩索,尾端係著沉重的鐵鉤。這些看似嬌弱的麗人仕女恍若無物般地將鐵鉤甩了幾圈,而後——猛地朝岸邊擲出。

我嘩——!宋從心忍不住在心裡爆了一句粗口,麵上卻仍舊平靜從容。靠在她身邊的楚夭就沒那麼淡定了,她挽著宋從心手腕的手突然一緊,弱聲道:“……是我眼拙嗎?我怎麼看不出她們的修為呀?”

因為那些仕女全部都是凡人啊。宋從心在心裡默默道,這些看似嬌弱的仕女,每一個的武學修為都不比重溟城那群肌肉虯紮的精銳低。

這“人間癡絕處”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地方?

鐵鉤鎖住了岸邊的石壩,宋從心一開始還在思考石壩上的內扣的槽口究竟是做什麼用的,現在她知道了。鉤索固定好後,伴隨著船上十數名女子輕描淡寫的拉扯,樓船緩緩地朝著岸邊靠來。離得近了,人便聽見了樓船上觥籌交錯、鶯聲燕語的熱鬨聲響。雖然宋從心知道連船上的仕女水手都擁有如此身手的地方不可

能是什麼聲色犬馬的場合,

但這種跟道士沒什麼緣分的脂粉氛圍依舊讓她頭皮陣陣發麻。

“位客人,

還請登船。”一名身穿鵝黃色襦裙的女子倚在樓船夾板的扶手上,揚了揚手中的水袖,吳儂軟語的嗓音頓挫優美,說話都宛若歌唱。

梵緣淺和楚夭下意識地偏頭看了宋從心一眼,這一眼,便讓極擅察言觀色的女子明白了人中負責主事的那一位。

宋從心硬著頭皮登船,楚夭和梵緣淺跟在她身後。那鵝黃色襦裙的女子提著一盞燈籠笑盈盈地為她們引路,同時道:“客人們是第一次來嗎?”

暴露自己的無知容易被人當韭菜割,但不懂裝懂顯然問題更大。宋從心平靜地凝視著女子的笑顏,隻這一眼,鵝黃色襦裙的女子便覺得心臟重重一跳。毫無預兆地,她忽而便覺得眼前之人這張喪氣又頹靡的臉,實在配不上這雙如蘊雪光般的眼。

“是第一次來。”宋從心斟酌了片刻,終是點頭承認了下來。

“原來如此。”女子嫣然一笑,不知為何,她莫名地有些緊張,下意識地不願慢待這位新客,“我名‘半見’,立冬之起、江水泱泱之色。敢問客人貴姓?若您不嫌棄,接下來不妨指名於我,我會隨侍旁側,令位此行能儘興而歸。”

“我名圖南,這位是阿如,這位是——”宋從心看向楚夭。

“楚夭。”楚夭直接報了自己的本名,她不像梵緣淺和宋從心這樣名震一方,以本名行走人世也沒有什麼負擔。

半見笑了笑,也不在乎客人報的是真名還是假名,她引人進入船艙。人隻覺得眼前一亮,樓船內部第一層便是富麗堂皇的廳堂,正中央搭了一個戲台子,周遭著柔和視覺的綠植與蘭草。順著紅漆台階往上看,二層以上似乎都是一個個單獨的隔間。廳堂內有許多席位,每個坐席與坐席之間都以山水屏風與素色的紗簾隔開,透過薄紗能看見其中綽綽的人影,卻看不見其他客人具體的樣貌。

這樓船外表已經足夠華麗了,沒想到內裡裝潢更加誇張。

奇異的是,這種過於奢華的裝潢並沒有給人以累贅刺眼之感,甚至在一些細節處還能品出幾分秀雅。

與文人墨客追求的清淡雅致不同,卻又不像低俗的暴發戶般隻選貴的不選好的。若說君子追捧的美是內斂的菡萏,那樓船上平衡得極好的華麗就似白玉蘭,明明被馥鬱的香氣糊了滿臉,卻不給人以輕浮的印象,隻好似看見一高傲的美人嬌氣地說著“老娘就是這麼香”。

一個和尚一個道士一個笨蛋美人剛剛坐下,半見便笑盈盈地挑簾問道:“位想點哪種陪酒客呢?郎君還是女郎呢?”

宋從心:“……我不喝酒。”

梵緣淺:“感謝盛情,不飲酒。”

楚夭:“來個氣壯山河肩擔日月的梁山好漢。”

半見聽罷,臉上笑容不變:“好的,請位稍等。”

半見迆迆然地退下,沒過一會兒,一位身高八尺、蒼髯如戟的猛漢便昂首闊步地走入席間,坐下時,樓船的船板似乎都

震了下。這眼如銅鈴形似張飛的壯漢拍開手邊的酒壇子,

朝著人一拱手,

粗聲粗氣道:“位隨意,在下先乾了!”

在壯漢舉著酒壇子“噸噸噸”的背景音中,宋從心與梵緣淺平靜地注視著楚夭。

隻是習慣性作妖的楚夭瞬間“猛虎”低頭:“……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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