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1 章 【陰】不化骨1(1 / 1)

青石板上一個字未刻。

卻有斷腸人抓痕無數。

尖銳的鬼爪在石碑上無意識地滑動,似乎在和這塊石頭要人。鐘言撫摸著冰冷堅硬的石頭,怎麼都想不明白,那日還拉著自己的手說話的人就這樣草草入土,成為大棺裡白骨一具。

秦翎閉眼的時候在想什麼,是不是埋怨自己言而無信?還是仍舊癡癡地看著窗欞,期待門口響起回家的腳步聲。

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抓不住。到頭來清風已過,竹籃打水一場空,拚了這條命給他續命三年還是敵不過“大限將至”四個字。鐘言的額頭輕輕觸碰墓碑,好似正和裡麵的人肌膚相貼。這時手腕上的碧綠玉鐲雙雙磕碎,就掉在了鐘言的腿邊。

玉碎人亡。

鐘言快速撿了起來,他要找回他的鐲子,這還是秦翎送的頭一件,是他娘親給他留著的,說往後遇上喜歡的女子就送出去。隻是撿起來的玉料不能複原,鐘言愣了愣,竟然猛然將它塞進了嘴裡,大口大口地嚼碎,強忍劇痛生生咽下。

碎了也是我的,吃進去就是我的。

“你居然,不讓我給你守寡。”等艱難地吞咽過後,鐘言摸了摸耳邊的白花,“你知不知道上一個勸我的人,是陳竹白。”

“他勸我不要給你續命,因為你遲早要走的。他還勸我不要讓你見到我的鬼形,因為人就是人,鬼就是鬼,沒有人不怕鬼。”

“他還說,萬萬不能動情,做鬼難道不好嗎?人鬼殊途,最後沒法子走在一起,兩個男人能守住什麼?守不住的。”

“可是你看,我聽他的話了嗎?”鐘言將那朵小白花戴正了正,如同那日站在滂沱大雨裡和雷聲對視,天都不要他給秦翎續命,他偏要。

染血的手一次次撫過青石板上的紋路,然而這上頭的血沒有一滴是鐘言自己的。

“我把小泠給你帶回來了。”鐘言疲憊地靠住墓碑,一日之間他失去了所有在意的人。那些麵孔一一浮現,從張開到柳筎,從張炳瑞到童花,他還覺著自己在秦翎的院子裡,所有的人都在,都在。

連真正的秦泠都在。

鐘言捂住肋下,整個人沉浸在那場自己編織出來的美好夢境當中。院外碧天白雲,童花扛著他最愛的小花鋤正在忙活,時不時撿起一根草來嘗嘗,然後再苦著臉咽下去。張開背後彆著一把殺豬刀,笑嗬嗬地跑著送來上好的白蜜,等著一會兒要做三妙湯。

張炳瑞前來送禮,恭賀大少爺的身子完全康複,往後再也用不上尋屍。柳筎和秦瑤在院裡繡著香囊,她們的長發都沒有挽成婦人頭,而是少女般散下來,隨風飄動。

最最疼愛自己的師兄抱著秦逸,笑著說小逸快能走路了。

而他心愛的夫君,披著微暖的日光,站在窗下等著他過去。

“小言。”秦翎朝他說話。

“誒!”鐘言站在門口,宛如大夢一場。

“小言,你終於回來了。”秦翎伸出手來。鐘言貪戀

地看著那隻手,上頭沒有傷口也不再枯瘦,而是一雙修長有力的手了,可以拿筆,可以舞劍。他再看向秦翎的身姿麵容,半分被病痛折磨過的模樣都沒有,清朗俊逸,出自書香門第。

“我回來了。”

鐘言笑著朝他跑過去,身上的紅色喜服不知何時變成了月白色的常服,就是他們平時的裝扮。他越跑,心跳越快,他終於等到這一日了,可以和大家快快活活地過好日子,再也沒有擔驚受怕,殫精竭慮。

“我回來了。”

他越來越快,腳下的繡花鞋都那麼沉重。他跑過草藥園,跑過大丫鬟身邊,跑過張開,跑過元墨和小翠,跑過小泠和師兄,最後一頭紮進了秦翎的懷抱。秦翎的身子也不再像生病時那般滾燙,摸起來溫溫的,有一股墨香。

“我回來了。”鐘言沉迷在這個懷抱當中了,再也不想離開半步。他用力地抱住秦翎,再也不用擔心他病不病、痛不痛,也不必擔憂力氣太大而弄傷了他。他們的日子才剛剛開始,一切無憂。

歲月靜好,大家都在,他們生生世世為夫妻。

直到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

眼前的夢境消失,鐘言睜開雙眼,鮮紅中浸滿了絕望。

“現下你的心願已了,是不是可以和我進山煉丹去了?”光明道人小聲問。

“心願已了?”鐘言騰地站了起來,他很著急,他並不想留在這個地方,他必須快快回到夢境中去才行。秦翎和大家都等著他呢。

“對啊,你如今沒有心願一身輕。”光明道人的語氣仍舊稚嫩無比,“你說要回秦家,我放你回去了,你說要來秦翎的墓前看看,我也放你過來了。這會兒你兩個心願都已經圓滿,是不是該陪我玩兒去了?”

“玩兒?”鐘言的臉上全是未乾的淚痕,一把抓住光明道人的衣襟,所有痛恨皆在這一刻爆發了。

“你隻是想著玩兒就將我用法陣打昏,你知道壞了我多大的事?你自己過來看!”鐘言拎著他玄青色的道袍領口將人拽到墓碑前頭,“我花費了這麼多的心思,我與他許下誓言,結果就是因為你要玩兒,讓他孤單閉眼咽氣,最後一眼沒有見到!”

“你隻知道玩兒,卻不知道彆人想不想玩兒!你以為自己修行很高,實則狗屁不通!連鬼都比你通人性,連我都知道人間疾苦!”

光明道人有些接不住他的話,實際上方才他就有些嚇到了。人死燈滅去投胎,這不是世間最最易懂的道理嗎?為何鐘言不能參透?

“我知道人間疾苦……”他內裡還是一個被大人吼怕了的孩子,“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鐘言抻拉著他,像是想把他晃得支離破碎,下一秒又被口中的鮮血嗆住。他還能說出很多,每一滴血都能變成一個字落在光明道人那張乾淨的臉皮上。最後他用力地咳了兩下,至陰的鮮血濺滿了光明道人的道袍。

光明道人被嚇哭了,直到哭出來這一聲才徹徹底底泄露了他的幼稚和怯懦。“我又不知道……我以為你會和我一起去煉丹……”

“煉丹?你自己去吧,我不會和你走,我恨不得現在就動手殺了你。”

鐘言不是沒起殺念,而是他如今徹底心如死灰。他徹徹底底鬆開了他的領口,就如同他鬆開了唯一的那點生機。

“元墨,翠兒。”

鐘言重新站在墓碑前。

“小的在。”兩個孩子頓時跪在地上。

“秦家的人如今都死絕了,你們懷裡抱著的是秦家三少爺秦泠,等我走後,好生安葬。他與白仙交好,下葬後說不定白仙會去陪他,小泠生前喜歡吃米,要在墓中多多放米,再記住給仙家多多放糖。墓穴要多多的石人,小泠生前寂寞孩子心性,彆讓他再孤單了。”鐘言語氣淡淡地交代後事。

元墨和小翠徹底茫然了,這幾l天他們經曆了太多悲傷難過,這一刻他們看著那隻雞的屍首,腦袋裡什麼話都想不出來。

“小逸和許蘭由你們護送到徐家,從此交給小瑤和徐長韶撫育,由你們看護長大。待他長大之後,若沒有記住我、師兄和秦翎,便不用告訴他,讓他如最為平常的人一樣過平凡的一輩子。”鐘言停了停,又說,“還有,辦這些事情之前,你們二人回一趟秦家,找徐蓮,從此秦家的家業由小瑤打理,由徐蓮扶持。柳筎、童花的屍首也要好生安葬,給柳筎找一個有柳樹的地方,給童花找一個有花草的地方。”

“屋裡的鯉魚和泥鰍不認你們為主,放在你們手中不能成活。你們便將它們放生,就放在這山水當中吧。”鐘言看向山腳下的深湖,這裡名為玉龍潭,讓它們回歸天然也是好的。

“靈龜隨人,你們帶著兩隻靈龜離開秦家,去徐家吧。”這就是鐘言最後的話了,他都已經將秦翎院裡的事一一交代妥帖,不愧對他們稱呼自己一聲“大少奶奶”。

“那您呢?”小翠站起來問,“您去哪兒?”

“我去陪你們主子。”鐘言從沒這樣軟弱過,就仿佛這已經不是頭一回生離死彆,他一個人經曆不起。隻是話音剛落他就被光明道人拽了過去。

“你彆去陪他,說不定陪我去煉煉丹藥就什麼都忘了。”光明道人小心翼翼地勸說,實則已經擔心這事是自己辦錯了,他隻想玩兒但並不想傷及任何人的性命,“我知道人間疾苦,我也知道世間有人比你更苦,但是……”

“你最好不要再碰我,我不殺了你是給我和秦翎的孩子積福,不是我殺不了你!再說了,你才見過多少苦!”鐘言已經沒有半分留戀,一個接一個的人死在他的眼前完全不堪重負,如今光明道人的話就是最後一根稻草,“真正的人間疾苦是幼年喪母,不得父愛,而心心念念的娘親生他又隻為殺他!”

“真正的人間疾苦是青年多病,藥石無醫,渾身傷痛又隻能日日夜夜忍受病痛直到咽氣!”

“真正的人間疾苦是遇人不淑,走投無路,女子嫁人不能做主而嫁了人還被惡人藏起孩子,骨肉再不得相見!”

“真正的人間疾苦是……是……”鐘言還沒說完,胸口忽然被光明道人快速地拍擊兩掌,好似有什麼東西鑽進去了。

“你這是……做什麼?”鐘言摸到心口一片滾燙,“藤術?”

而光明道人徹底被他嚇哭,也被自己惹的禍嚇哭。“沒事,沒事,你忘記了就好了,忘記之後你就彆再尋死了好嗎?”

“忘記?”鐘言有些犯迷糊了,自己和秦翎的種種曆曆在目,他如何能忘記?可是心口的觸感又無法自欺,光明道人確實給自己下了什麼術。他往後倒退,背後一涼就靠在了秦翎的墓碑上,想要伸出鬼爪自我了斷卻再也沒有了力氣。

“隻要忘記了就會好的,你可千萬彆死,我沒想害死你。”光明道人哇哇大哭。

“忘記……可是等我想起來的那一刻,又是痛不欲生。早死晚死都是死,你為何讓我連死都不成?”鐘言的頭已經開始發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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