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雖是大喜的日子,可是天空灰沉沉的,鉛雲密布,西風呼嘯,看起來要下雪了。趙承鈞不喜歡宴席吵鬨,起身離開,到外麵透透氣。這是個小花園,連接內院和外院,中間有一條長長的回廊貫穿兩邊。趙承鈞就站在長廊上,眺望天空。滿目枯枝殘雪,冬日的景色總是這樣晦暗蕭條。劉吉站在趙承鈞身後,小心翼翼地勸:“王爺,外麵風大,您小心身子。”趙承鈞九月的時候在圍場上受了傷,按趙承鈞的話說是皮肉傷,不妨事,可是劉吉卻不敢大意。傷筋動骨一百天,趙承鈞還在外麵淋了那麼久的雨,不容馬虎。趙承鈞置若罔聞,他單手扶在木欄上,西風乾烈,將趙承鈞的衣袖吹的獵獵作響。趙承鈞迎著風,對劉吉說:“春風不度玉門關,西北的冬天,果然比金陵烈多了。風就是風,雪就是雪,一點都不拖泥帶水。”“王爺,金陵地處水鄉,吳儂軟語,自然和西平府不同。”趙承鈞看了良久,忽然問:“劉吉,你更喜歡這裡的冬天,還是金陵的?”這……劉吉沉默。這不是能隨意比較的東西,趙承鈞比較的,也絕不僅僅是四季。趙承鈞同樣沒打算等劉吉的回答,他隻是說出來給自己聽罷了。趙承鈞沉默地看著院中枯木,西風將枯枝吹得打旋,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小孩子哭一般。沉默中,後麵忽然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靖王殿下?”趙承鈞回頭,那個女子看到他,喜出望外,連忙提著裙子跑近:“殿下,竟然真的是您。您在這裡看什麼?”趙承鈞望著奚雲初,臉上沒什麼表情。他以為,上次他已經將話說清楚了。但是這畢竟是奚雲晚的妹妹,趙承鈞看在奚雲晚的份上,多少給奚雲初幾分顏麵。趙承鈞沒理會她的問題,問:“你怎麼在這裡?”奚雲初並不在意趙承鈞的冷淡,她興致勃勃道:“那邊正在鬨洞房呢,我素來不喜喧囂,不想去後麵聽他們吵,就自己出來走走。我看到這個花園景致獨特,便進來賞景,沒想到,正好遇到靖王殿下。”賞景?趙承鈞不緊不慢,問:“萬物蕭條,入眼俱是枯枝敗葉,何來景致獨特一說?”“殿下,話不能這樣說。”奚雲初說,“義山的詩傷春悲秋,我卻獨喜歡一句,留得枯荷聽雨聲。這裡雖然沒有枯荷,但是看殘枝落葉,也彆有一番風味。世人一股腦詠春、詠牡丹,要我說,冬日獨消殘雪,才是人間絕色。”“哦?”趙承鈞不置可否,而是問,“這麼說來,你更喜歡冬天了?”“耐得住寂寞,才能看到彆人之不能看。”奚雲初說,“若世人蜂擁去春,我便寧願留在長冬。”趙承鈞沒說話,依然負手站在欄前,望著蕭蕭落木。奚雲初第一次和趙承鈞站這麼近,她激動又忐忑,忍不住低聲問:“王爺,您的傷,怎麼樣了?”劉吉剛才一直負手站著,當自己是個沒耳朵沒嘴巴的擺設,聽到這句話,他眼睛終於動了動,意味深長地覷了奚雲初一眼。趙承鈞受傷一事在圍場並不是秘密,但是等回來後,趙承鈞沒有大肆宣揚,跟著去秋狩的人也不會多嘴去說,所以,在王府和西平城內,知道趙承鈞受傷的人委實沒多少。但是奚雲初一張口就是傷勢,王府的人都不知道,奚家一個小姐卻能了如指掌,看來,王府內部確實該敲打一二了。劉吉悄悄去看趙承鈞,果然,趙承鈞已然不悅。看著奚家的顏麵上,趙承鈞勉強忍耐著,對奚雲初說:“王府內務,不牢奚二小姐掛懷。時間不早了,你該回去了。”“殿下,我隻是想關心你。”奚雲初依然不動,她仰著臉,倔強地說,“您身邊沒人照顧,但您也不能這樣不在乎自己的身體。若是我姐姐在世,她一定不希望……”劉吉驚嚇,趕緊嗬止道:“奚二小姐,慎言。”奚雲初被嗬住,她看到趙承鈞的臉色,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她咬了咬唇,不甘心地低頭道:“對不起,殿下,我逾越了。”趙承鈞負手,淡淡說:“這不是你該打聽的事情。且不說你姐姐已經去世了,便是她還活著,本王的事情,也沒有你來指手畫腳的道理。”奚雲初眼睛猛地湧上淚花,趙承鈞這話很不客氣,就差直接說不要多管閒事。奚雲初忍著淚,道:“殿下恕罪,是我自以為是了。我以後不會來煩殿下的。”奚雲初說完,捂著嘴,疾步從回廊上跑開。趙承鈞依然站在原地吹風,該乾什麼乾什麼,完全不受影響。劉吉忐忑,他小心覷著趙承鈞的臉色,試圖勸趙承鈞消氣:“王爺,小姑娘不懂事,您勿要生氣。”他話還沒說完,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驚訝的聲音:“奚二小姐?你怎麼在這裡?”劉吉回頭,發現是唐師師來了,正好回廊口撞到了奚雲初。隔得遠,聽不清奚雲初說了什麼,但是看奚雲初的臉色,想來不會是好話。唐師師退到路邊,驚訝地看著奚雲初跑開。她看看奚雲初的背影,又看看回廊中的趙承鈞,若有所思。如果唐師師沒看錯,奚雲初眼角有淚花,而趙承鈞還站在不遠處。嘖,這其中的意味,真是不敢細想。唐師師站在回廊口,進去也不是離開也不是。趙承鈞不緊不慢,道:“既然都來了,為什麼不敢進來?”行吧,唐師師作死的次數多了,也不在乎多得罪靖王一次。她提著裙擺走上台階,大紅鬥篷在回廊上掃過,整條晦暗的走廊仿佛忽然鮮活起來。“給王爺請安。恭喜王爺,喜得佳婦。”今日是趙子詢和盧雨霏成婚的日子,道喜也不算說錯。趙承鈞輕嗤一聲,說:“你怎麼在這裡?”“來恭候王爺大喜……”“好好說話。”“哦。”唐師師應了一聲,如實說,“前麵鬨洞房的人太多了,我看裡麵站不下了,就先出來透透氣。”這話依然是扯謊,可是比起剛才,好歹有那麼些真實性。趙承鈞慢悠悠地,說:“我以為,你會很喜歡這種熱鬨場合。”唐師師沒接話,殺人誅心,他這話一定是故意的吧?唐師師笑著,說:“小女俗人一個,自然不及奚家二小姐品行高潔,超凡脫俗。”劉吉眼睛一直很忙,他既要觀察趙承鈞的臉色,又要預料唐師師的反應,可以說片刻都不得閒。唐師師這些話按劉吉看來有些放肆,好幾次他都要出麵阻止了,卻又發現靖王好像沒生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劉吉深深疑惑了,他察言觀色半晌,突然福至心靈,覺得他還是閉嘴為好。趙承鈞暗諷唐師師去參見趙子詢的婚禮,唐師師就用奚雲初刺回去。唐師師彆的能耐不行,陰陽怪氣卻是特長。趙承鈞沒有和她計較,他看著外麵的景象,忽然問:“你看這個園子,好看嗎?”唐師師跟著往外掃了一眼,重新縮回自己的鬥篷裡,道:“灰蒙蒙的,到處都是落葉,有什麼好看的?”劉吉眼睛瞪大,正要嗬止,眼角瞄到趙承鈞的臉色,又生生忍住。趙承鈞又問:“那此處比之金陵,如何?”唐師師毫不留情地嗤笑一聲:“當然是金陵好。”聽她的語氣,她似乎還很奇怪,怎麼會有人生出這種問題。劉吉眼睛咕嚕嚕轉,隨時準備應變。然而,他驚訝地發現趙承鈞竟然笑了。趙承鈞的笑容一閃而逝,可是眼睛中卻殘留著真實的笑意,一時間明亮逼人,叫人不敢直視。趙承鈞回頭,點了點唐師師眉心,說:“欺軟怕硬,嫌貧愛富,你倒是敢說。”唐師師捂住自己額頭,納悶地看著趙承鈞。趙承鈞心情好像一下子大好,連看廊外的雪也順眼了。趙承鈞終於想起來這是他兒子的婚宴,施舍般問了兩句:“世子和世子妃看起來怎麼樣,相處融洽嗎?”“呦,王爺,您問我?”唐師師心裡翻了個白眼,表麵上依然畢恭畢敬地說,“世子和世子妃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世子妃差點摔倒,還是世子扶起來的。多虧王爺慧眼識珠,成就了一樁大好姻緣。”唐師師故意說反話,沒想到說完,卻把她自己給酸到了。唐師師忽然覺得悵然,原來,男人愛什麼人,娶什麼人,真的可以分開。趙承鈞怎麼聽不出來唐師師在指桑罵槐地擠兌他,趙承鈞低頭看唐師師,察覺到她的失落,突然問:“你病養好了嗎?”唐師師正在低迷呢,聽到趙承鈞的話,她怔了一下,頓時警惕起來:“王爺,你問這個做什麼?”趙承鈞不緊不慢,悠悠道:“病好了,就該回去抄書了。王府從來不養閒人,生病可以,缺工卻不行。你這幾日的份量都攢著呢,早點開始,才能早點補完。”唐師師愣了良久:“啊?”趙承鈞望了眼天色,說:“就明天吧。不要遲到,我最討厭彆人耽誤時間。”趙承鈞說完,就轉身走了。劉吉飛快瞥了唐師師一眼,笑著道:“姑娘安好,老奴先行告退。明日見。”唐師師不知道該悲傷還是該憤怒,她以為自己在休假,原來其實是曠工?她知道這件事已經板上釘釘,無可更改了,唐師師隻能咬著牙,道:“多謝王爺。對了,王爺,你的傷怎麼樣了?”趙承鈞停住,劉吉也跟著停下。劉吉默默垂頭,屏住呼吸,同樣的話,不久之前奚雲初也問過,甚至都沒差幾個字。這次,趙承鈞沒有立即生氣,而是淡淡道:“無礙。不要多管閒事。”“誰多管閒事了?”唐師師不服氣,她站在回廊上,身上披著火紅的鬥篷,說,“如今沒人能管王爺,可是,王爺也不能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凡事得有命在,才能盤算後續。您說是不是?”趙承鈞掃了唐師師一眼,冷聲道:“管好你自己就夠了。”說完,他就大步離開。唐師師看著趙承鈞的背影,不可置信喃喃:“這就生氣了?”劉吉聽到唐師師的話,隻是瞥了一眼,就趕緊追上趙承鈞。王爺生氣了?這可不是。劉吉不由在心裡感歎,男人啊,無論嘴上說的多麼理智,等遇上自己喜歡的,什麼都白搭。唐師師說的話和奚雲初一模一樣,甚至唐師師還要再越界一點。可是奚雲初隻起了個頭,趙承鈞就冷臉了,而唐師師陰陽怪氣,指桑罵槐,趙承鈞都忍了。上心和沒上心,真的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