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l走下餐廳台階,五月初燦爛的陽光撲麵而來。他從領口抽出墨鏡戴上,擼了把頭發,腦海中閃過那姑娘說了一半的:你以後一定能……嚴l不勝唏噓:“一定能練成神之右手的,要相信自己!”手機即時響起,為夢想放聲歡呼。嚴l懶洋洋接了:“喂哪位?……嗯嗯,我正在回市局的路上……什麼?你說什麼?”“哎呀臥槽老大!”主任法醫的聲音隔著電話都能聽出眉飛色舞來:“你聽我講,可牛逼了。我們從死者體內驗出了特彆罕見的東西,市局的五一長假連續第七年又泡湯啦,就問你服不服?哈哈哈哈!”嚴l:“……二狗,說人話。”“誰是二狗,我叫苟利!想當年報考法醫時我過五關斬六將,麵對莊嚴的國旗與警徽,我就念了兩句詩: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掛了,回頭見。”“哎哎哎!”苟主任說:“彆掛呀,我告訴你吧:東莨菪堿。”嚴l動作微頓:“東什麼?”“東莨菪堿是一種生物堿,作用與阿托品類似,通常存在於暈車暈船藥裡。但是呢,死者體內的東莨菪堿含量是暈車藥的一千六百倍,並和甲基苯丙|胺結合在一起,足以引起強烈的幻覺、癲癇和精神紊亂。”嚴l問:“也就是說這小子溜冰把自己溜死了?”“是,也不是。”苟主任得意道,“通過我豐富的專業經驗,詳實的化學知識,大膽的分析求證……初步可以斷定死者體內的致幻劑是一種全新型毒品,注意,全新型,跟市麵已知的所有毒品分子式都不相同。而直接死因呢,則是死者在致幻劑的作用下產生了極大幻覺和體內溫度失調,因此主動走進冰櫃關上門,把自己活活凍死了――你昨晚讓分局技偵在冰櫃門內側拓下來的指紋也證明了這一點。怎麼樣老嚴?有沒有豁然開朗之感?”嚴l毫不吝嗇地把昨晚萬振國給自己的桂冠送了出去:“當代柯南!”苟主任喜滋滋表示謙虛。“行吧阿狗,通知所有人回來開會,把隔壁禁毒支隊的秦川也給我叫來――我已經上車了,十五分鐘後市局見。”“苟你爸,我叫苟利!……”嘭一聲巨響,嚴l甩上車門,踩下了油門。他把手機隨意丟在副駕駛上,大切諾基流暢地插進了車流中。十五分鐘後,市局刑偵支隊會議室。正值五一長假,所有沒回老家探親的刑警全部到齊,緝毒、技偵、圖偵、胖墩墩的法醫苟主任一一在座,連主管刑偵的魏堯副局長都端著大茶缸子挪到了首位上。嚴l一身光鮮亮麗的相親裝備,把白色zilli襯衣袖口隨意一卷,露出線條結實的手肘,在滿屋子人安靜的呼吸聲中,打開了大屏幕上的監控錄像。五月二號晚九點三十分,一個穿藍色上衣、黑色長褲的背影出現在安全監控裡,跌跌撞撞向小巷深處走去。滿室悄無聲息,很多人下意識地向前傾身,緊緊盯著一個人臨死前十分鐘在這世上留下的最後的影像。死者手舞足蹈,步伐踉蹌,不知道在跟幻想中的什麼人對話,時而雙手竭力前伸,時而痛苦揪住自己的頭發,突然他腳下一絆,重重撞上了垃圾箱。咚!那一下撞得頗狠,隔著屏幕都能清清楚楚聽見聲音。但死者仿佛感覺不到疼,隻顧拚命撕扯自己領口,伴隨著這個動作,高清鏡頭顯示出他脖頸上緩緩淌下暗色液體――那是耳孔中流出的血。緊接著他脫下毛衣,赤|裸著上身貼著垃圾箱邊,不顧肮臟地反複磨蹭。那神經質的瀕死動作讓會議室裡很多人心中驀然升起一股寒意,就在這時,從虛掩的ktv廚房後門裡仿佛有什麼引起了他的注意,死者勉強爬起來,搖搖晃晃地鑽進了後廚。畫麵一閃,死者最後的身影消失在了鏡頭裡。苟利矜持地掩口咳了一聲。“屍檢報告大家已經拿到了,結合在冰櫃內側發現的指紋,我們初步懷疑死者在東莨菪堿的強烈致幻作用下把自己關進了冰櫃裡。大家看,死者手臂靜脈沒有發現注射痕跡,對喉管及食道的解剖則發現有甲基苯丙|胺等成分殘留,因此可以認定是毒品是經口服進入體內的。”苟利將屍檢照片放上大屏幕,用激光筆一頁頁地翻給眾人看,又說:“而關鍵在於,我們儘力還原致幻劑分子式後發現,死者服下的毒品,不與市麵上已知的任何一種毒品重合。”眾人一陣交頭接耳,魏副局長向前傾身:“難道是某種新型毒品?”刑偵辦案不講主要次要,畢竟大家都是一樣的人命關天,但從嚴重程度上來說,各類案件的確也有輕重之分。新型毒品流入轄區的嚴重程度,大概跟變態殺人狂一天之內在鬨市區殺了二十個人,或者嚴l突然犯病在公安係統內比武招親差不多。如果是新型毒品流入,來源在哪裡?渠道是什麼?有沒有形成規模?已經發展了多少下線?滿室安靜,沒有人說話,突然一道低沉男聲說:“……不太對。”眾人目光紛紛望去,魏副局長拍了拍大茶缸:“什麼不對,小嚴?”嚴l沒說話,把監控重頭看了一遍。癲狂扭曲的影像在他瞳孔深處晃動,直到監控結束,他才點了點屏幕下角的時間。“昨晚近九點,目擊者在ktv後門不遠的人行道上看見死者獨自徘徊,背著一個類似書包的黑色雙肩背,這個包現在哪裡?”“死者於九點半出現在監控中,毒品效果已經發作,很快死亡。那麼從九點到九點半這段時間內死者去了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情,或者說,見了什麼人?”眾人還沒發聲,馬翔唰一下舉手搶答:“他購買毒品去了!包裡……包裡裝著現金!”“不一定是現金,” 嚴l說。他頓了頓,帶著槍繭的手指一下下叩著自己的下巴:“我們假設死者和毒販約好在案發現場附近見麵,得到毒品,完成了交易。死者通過口服的形式吞下毒品,很快,亞甲二氧甲基苯丙|胺令他產生幻覺,體溫失調,全身發熱。於是他開始脫衣服,首先掙脫掉的是雙肩背。”一隻鼓鼓囊囊的雙肩背包隨意丟在路邊,就算是晚上人跡罕至的小巷,也有很大可能性被人隨手順走。再說死者從頭到腳滿身名牌,連內褲都要四五百,背包一定不會是便宜貨,被順手牽羊的可能性就更大了。魏副局長眉頭皺的死緊:“但分局還沒查到屍源,接警中心也沒接到條件符合的失蹤人口報告,手機定位暫時是做不到的。”嚴l指了指監控錄像,突然問:“癮君子會在什麼情況下吸毒?”這話問得頗為跳躍,魏副局長沒反應過來,緝毒那邊有人咳了一聲:“根據我們抓人的經驗來看,大概分為兩大類。一種是毒癮發作時獨自在家吸,另一種是關係比較密切的毒友聚眾享受。”說話的人麵相斯文俊朗,戴一副金邊眼鏡,聲調也不溫不火,是被苟利臨時從隔壁禁毒支隊拉來的秦川。市局禁毒跟刑偵的情況差不多,都是一把手臨近退休,二把手卻還沒到能頂上去的年紀,無奈一把手隻能再拚著老命往下熬;刑偵支隊的二把手是嚴l,禁毒那邊的就是秦川了。雖然兩人是經常勾搭出去喝酒的狐朋狗友,但在市局內部秦川的口碑靠譜很多――畢竟秦川擅長裝大尾巴狼,雅的一麵深入人心,痞的一麵則隱藏得比較好,這種知性青年比較討大叔大媽們喜歡。像嚴l那樣動不動把整組刑警帶出去唱k的,比較挑戰領導們脆弱的神經。“獨自吸毒一般發生在癮君子的心理安全區,包括家裡、出租屋、酒店房間,不太會出現吸毒者一邊high一邊在大街上手舞足蹈的情況。但如果是聚眾吸毒呢,分局初步勘察了周圍環境,包括不夜宮ktv的監控錄像,也沒發現有這個跡象。”“總之,” 秦川略一停頓,推了推眼鏡:“就是一點線索也沒有,完全想不到死者怎麼會跑到馬路上去的。”會議室裡響起嗡嗡的討論聲。“不,”突然嚴l說,“還有第三種情況。”秦川略怔:“什麼情況?”嚴l說:“試貨。”嚴l大腿蹺二腿,斜倚在轉椅裡,用激光筆敲了敲桌沿。“‘這是市麵上沒有的新鮮貨,特彆夠勁,你就在我這試試,要是感覺好回頭你都拿走’――我們假設死者和毒販的交易地點離案發現場不遠,步行距離在五到十分鐘左右,看上去非常隱蔽,舒適,能給癮君子提供足夠的安全感……然而實際上又不那麼安全。”錄像裡,ktv後門連接著夜晚冷清的小巷,周圍是狹窄的小路、關閉的商店、大排檔的後廚,秦川的視線在屏幕上來回逡巡,突然悟了:“車!”吸毒的人癮上來了,在車裡high一會是常事。死者在毒販的車裡接頭,沒想到“新鮮貨”勁頭太足,以至於他“試貨”後掙脫背包,不顧阻攔跑下了車,是目前看來最有可能接近事實的猜測!“大狗,這種致幻劑從服用到發作需要多久?”苟利忍氣吞聲地說:“五到十分鐘,十五分鐘以內到達藥效巔峰。”嚴l站起身:“馬翔去交警大隊調取昨晚九點至十點間案發現場周圍所有出入口的監控錄像,九點後進入區域停留半小時以上的全部追查車牌。秦川,帶禁毒的兄弟們進一步摸排新型毒品流進本市的來源,我複勘一遍案發現場。”所有人紛紛起身行動,秦川一邊把椅子推回原位一邊問:“你有什麼靈感,老嚴?”“包。”嚴l簡短道,“找到那個包,離真相就不遠了。”五一長假有效降低了晚高峰,嚴l一手夾煙,一手搭著方向盤,在綠燈亮起時隨著車流緩緩前移,藍牙耳機中傳來馬翔的聲音:“富陽交警大隊的兄弟已經把監控錄像調出來了,圖偵初步對比,有十二輛車符合篩選條件,現在怎麼辦嚴哥?”嚴l問:“沒貼膜的幾輛?”對麵悉悉索索片刻,“三輛!”“剩下九輛車中,駛離案發區域時滿載的幾輛?”“嘶――不好說,貼了膜的看不清楚,初步目測滿載的兩輛。”“目標就在剩下這七輛車裡找,駛離時車內人員兩名及以下的,列為優先偵查重點。”馬超疑惑問:“為什麼?”嚴l剛要回答,突然前方一聲巨響,緊接著車輛紛紛戛然停住,喇叭聲此起彼伏。“――喲嚴哥!怎麼了你那邊?”嚴l探頭出去,隻見前方路口紅綠燈下,一輛寶馬把美團外賣給撞了,摩托車整個翻了過來,外賣稀裡嘩啦灑了一地。“你怎麼騎車的,紅燈了你還往前衝?”“你這人彆信口開河,我哪裡闖了紅燈!……”嚴l摁熄煙頭:“沒事,前麵撞車了我變個道。如果目標車內有超過兩名乘客的話不會攔不住致幻劑發作後衝下車的死者,所以司機加乘客,人數在一到二的可能性相對比較大。你們先回市局,我晚點給你們帶……”嚴l的聲音突然頓住。紅綠燈又變了,對麵車流緩緩啟動。然而離事故發生不遠的地方,一道側影僵立十字路口中心,直勾勾盯著被撞翻的摩托車。他就像被抽掉了魂,對越來越近的車輛毫無反應,而前麵那輛貨車似乎也沒發現這個不顯眼的行人,直接就往前壓了上去。嚴l瞳孔倏然縮緊――他認出了這個人是誰!所有細節都發生在同一瞬間。嚴l打方向盤,踩下油門,尖銳的喇叭撕裂空氣,一路長鳴變道,狠狠擦上貨車,在顛簸中兩條道上的車流同時停了下來!“我x!”貨車司機刹車大怒:“你瞎了是吧,你他媽會不會開?!”嚴l跳下車,從外套內袋摸出警察|證展開,一亮。司機瞬間傻了,卻隻見嚴l頭都沒回,徑直向路口中心那道伶仃側影衝去。那是江停。――喇叭響起的時候,江停一貫條縷分明的大腦仿佛當機了似的,茫茫一片空白。他看不見、聽不見、也無法反應,視野中隻有眼前的車禍現場無限放大、扭曲,破碎的時空呼嘯而來,吞沒了所有意識,恍惚間他又開車行駛在了三年前暴雨如注的省際高速公路上。對,就是那天。車後遠處警笛震天,紅藍交錯的光在後視鏡中時隱時現。他就像落入陷阱的困獸,橫衝直撞,走投無路,腦海隻反複回響著一句話,絕對不能落到那些人手裡,不能再落到他手裡――油門加速踩底,下一秒,前方衝出了一輛變道的貨車。衝撞,劇痛,眩暈,天旋地轉。數不清的車喇叭此起彼伏,現實與記憶交替,感知和幻象混合。緊接著,江停身體一輕,整個人天地倒轉,被人攔腰抱起,一雙堅實的手打破了他的魔障。嚴l打橫抱著江停,三步並作兩步穿過街口,衝上人行道,放在街邊長椅上,抓住下頷迫使他抬頭望向自己:“喂你怎麼了?醒醒!”“……”“看著我說話!”江停焦距渙散,嘴唇微微顫抖,隨即突然像從噩夢中醒來,猝然抓住了嚴l扳著自己下巴的手。“……對不起,”江停喘息道,“不好意思。”嚴l從高處俯視他,這麼近的距離,將昨晚在現場沒有看清的麵容清晰映在眼底,甚至連每根眼睫的弧度,眼底疲憊的陰影,和微微泛白的唇角都無所遁形。刹那間,嚴l心底再次模模糊糊地浮現出了某個影子。――但緊接著就被打斷了。江停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一下就放開了嚴l的手,整個人上半身後仰,拉開一段距離,抬眼問:“嚴警官?”那一瞬間,正常狀態下思維清醒的江停又回來了,除了蒼白的臉色略微露出丁點狼狽之外,所有無形的提防都憑借後仰那一個動作重新裝備上了身。嚴l站起來,咳了聲。“坐在這裡等我。”他言簡意賅吩咐,大步向堵在馬路上的車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