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聽到轉接音時起,盛驍的耐心已所剩不多, 對於某個從前冒著被揍的風險也要哭著親他的家夥突然之間抓不著影兒了這件事感到十分不滿, 畢竟今時今日他潛意識裡以沈俊彬的監護人和所有者自居——對此,某一部法律裡有相關規定, 那小子有義務將行程和大致去向告知他。如果法律沒有, 那他就自己寫上這一條。現在沈俊彬不僅不告知, 還玩失蹤?這個人太不負責任了!既然能把繁複的工作處理得頭頭是道,說明沈俊彬的腦容量完全足夠應付日常, 為什麼偏偏厚此薄彼漏了他?盛驍恨得牙癢癢, 已經預備好了鐵血的手段, 誓要讓這片天空改頭換麵。不過這一切的憤恨和不滿還未來得及付諸行動, 就在聽到小秘書的話時儘數化為了烏有。“休假?”盛驍重複一遍,還是覺得匪夷所思,疑心這姑娘中午吃多了澱粉犯困說夢話,“你說的是沈俊彬?”秘書很無辜:“是啊, 我們就一個‘沈總’呀。”沈俊彬休什麼假?盛驍一頭霧水, 難道那小子和他心有靈犀, 要給他一個great surprise, 來一場說走就走的蜜月旅行?儘管他暢想過碧海藍天、椰子沙灘,但他心裡明白,他們倆不可能在接待旺季同時休假。更何況以沈俊彬的作風, 那家夥也不會放著十幾個企業的年會預定不管不顧,興之所至,抬腳走人。“度蜜月”這個念頭像潮濕的燈芯燃起的小火苗, 剛閃了一下光,就徹底熄了,隨之冒起大量煙霧,熏得盛驍眼前灰蒙蒙一片,看不清,喘不過氣,幾乎坐不住。他問:“沈總說沒說他休假乾什麼去?”“唔,這個我不太清楚。”小秘書道,“楊總叫我先去領一張請假表,填上沈總的基本資料,其他的還沒跟我說。要不您打個電話問下楊總吧?”置身空蕩蕩的客廳,盛驍感覺自己像是太空軌道裡的一顆小行星,而秘書的每一句話都是一個漂浮物,朝他不打招呼地撞了過來,逼得他改變著方向。待他撥出今天為了尋找沈俊彬而打的第四個電話號碼時,他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步入了另一個空間。但他還得裝得若無其事。電話接通,盛驍一如往常閒聊瞎扯般地問道:“哎,楊總啊,咱們沈總監上去哪兒了?”楊德瑞平時十分健談,此刻卻諱莫如深地“哦”了一聲,說:“怎麼了?找他有什麼事兒嗎?”“也沒什麼事兒。”盛驍努力營造出一種“哥倆好”、“吃了麼”的氣氛,“他本來約了我,說下午讓我帶他去老城區轉轉,要看點兒什麼東西,這怎麼找不著人了?真是奇了怪了,我還等著他呢。”楊德瑞未答,沉吟片刻,反問他:“盛經理,您今晚上值班嗎?”盛驍心裡隱隱升起一絲惴惴不安,嘴上保持著心無城府的腔調,大大咧咧地抖著腿說:“不值啊,我今天輪休呢,明天才上班。怎麼啦?”“你方不方便來一趟,幫我盯著沈總這邊?”楊德瑞歎口氣道,“他出了點意外,我們現在在人民醫院。”“……”盛驍踮著瞎哆嗦的腳後跟霎時重重落回了地麵。他沉聲問:“你說沈總出了意外,人在醫院?”神外一科的病區比圖書館還安靜,病房內三人一間,兩兩之間隔著掛簾,屋內的光線比走廊稍暗了幾分。沈俊彬平躺在正中間的病床上,沉沉地閉著眼,似乎對周遭的一切聲響和走動都無知無覺。棉被蓋到了他的領口,他近乎蒼白的手背上紮了滯留針,正在掛水。盛驍:“他怎麼了?”楊德瑞把他拉到走廊上,免得影響了旁人休息,為難地低聲說道:“在店外和人打架,讓人給打暈了。”想起沈俊彬中看不中用的身子骨和僅夠稱霸幼兒園的那兩下子,盛驍窒息地一閉眼:“他和誰打架?”“你問我,我還沒弄明白呢。”楊德瑞愁得直揉太陽穴,“早晨七點,派出所往店裡打的電話,總機轉到我手機上了。一上來人就跟我說這有個叫沈俊彬的昏倒在路邊,讓人撿進醫院來了,我心臟病差點沒給嚇出來。”“打人的呢?就跑了?”盛驍一股火氣騰地撐滿了胸腔,撐得他不得不把外套的衣扣一溜解開,“在哪打的?路上沒人看見?也沒監控嗎?”“肯定有啊,現在哪兒沒監控?”楊德瑞搖頭道,“一女的路過給他報的案,叫的救護車。說好像聽到沈俊彬跟人搶車位還是怎麼的,幾個人打完他,見他倒地上撒丫子就跑了。派出所的人來了一趟,說回去調監控給查查,是在一個叫什麼……紫金西街的地方。”“……”盛驍瞬間啞了火。他所住的小區,門外的那條大路就叫紫金西街。小區內的車位自然沒沈俊彬的份兒,小區外街道兩側畫了線的地方通常也被早歸的車輛占領得滿滿當當,沈俊彬每次來時隻能順著街道朝遠處無限蔓延。盛驍有點兒想不通,沈俊彬大清早出門怎麼會和人乾起架來?“那是個什麼地方啊?”楊德瑞問。其餘十幾位外派總監兩月離店的次數加起來可能都沒沈俊彬往外跑的次數多,他們頂多對曆城著名的商業區和街道有所耳聞,像紫金西街這種以居民住宅、日常生活區為主的地段,根本連名字都陌生。楊總監愁眉不展,滿臉的想不開:“你說他去那乾嘛呢?警察問他,他也想不起來了。”盛驍正在極力回想他那個小區附近攝像頭的位置,聽到這兒,眉心驟然一緊:“想不起來?等等,什麼叫‘他想不起來了’?”“腦震蕩,讓人給打懵了,明白吧?”楊德瑞歎氣道,“我問他去那乾嘛、因為什麼事和人打起來的、打他的人長什麼樣,他一問三不知。不過自己是誰,是乾嘛的,那些倒還記得。大夫說這情況也算常見,是短時間的近事遺忘——沒全失憶,ct拍出來問題也不大,養兩天可能就想起來了。”麵對麻煩,人們本能地想“解決問題”,讓生活重回軌道,變得“沒有問題”。如果事情毫無頭緒或是龐雜紛亂,看上去難以抽絲剝繭說得清楚,那就儘量大事化小,將它抹平。未受傷的人永遠不能和傷者感同身受,作為單純的同事和被坑的上級,聽了醫生的寬慰,楊總監得到一個“還能修好繼續用”的口頭承諾,看到了有望大事化小的希望,已經在唉聲歎氣之餘放下了心來。可盛驍不行,他越聽越渾身血液逆流,眼裡已經沒有了法紀,恨不得能立刻抓住罪魁禍首暴打一頓,將沈俊彬遭的罪雙倍、十倍償還。他強忍著衝動,繃住表情問:“沈總得多久能記起來?”“不好說。大夫都說不準呢,還得觀察兩天。”楊德瑞又想起一事,囑咐他,“等會兒他要是醒了,想不起來的事兒你就先彆問他了。他現在一想事就腦子疼,先讓他多休息休息,把身體養好最重要。”盛驍重重地一點頭:“好。”“我這得回店裡了,晚上跟杜總商量商量。”楊德瑞抬手搓了搓腦門兒,恨不得搓下一層皮來,“按理說外派人員離店必須得上報到分管副總那兒,可他出去誰也沒給說,現在出了事,還不知道影不影響下個月接待。要是影響了,不報總公司不行,可報上去了他又得受處分——今年任務完成這麼好,他本來該拿獎金的。哎,愁死了,我先給他把年假支出來,看看他恢複情況。”公司在店內安排客房,將衣食住行等生活瑣事一並全包,就是為了讓經理人們能及時、專心地投入酒店工作。沈俊彬常年外派,對這項規定當然心知肚明,一直以來,他藝高人膽大,硬是用紙將火包得妥妥的,甚至比住在店裡的總監們更早到達現場、堅守到更晚才離開,卻不料,終究還是橫生了枝節。盛驍既心疼躺在床上的沈俊彬,又心疼他早出晚歸的付出即將付諸東流。“對了。”楊德瑞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把上麵的號碼存進自己手機裡後遞給了盛驍,“他一直在吐,等會兒醒了保不齊還得吐,到時候你就打這個電話,叫護工來收拾。另外他這一天都沒吃飯,要是醒了能吃進去,你就給他叫點好消化的。”盛驍再進病房時,窗外天色已暗。楊總監走了,沈俊彬還未醒。人活在世上是有風險的。除了地震洪澇這樣誰也跑不了的天災之外,和社會交手的次數越多,承擔的風險也就越大。沈俊彬每次離店都冒著各種各樣的風險,想裝看不見,行,但要是想細數,它們也絕不會令人空手而歸。隨便搭眼一瞧,它們之中至少就有:身敗名裂、交通意外、皮肉之苦,等等。當然,還有今天這種,說不清原因,也無法預見的危險。而他卻眼看著沈俊彬在曆城冬天的各種惡劣氣候下風塵仆仆地來了又去,甚至偶爾頗為自得,仿佛外麵的風雪越大,沈俊彬越是如約而至,就代表著對他的迷戀越深,讓他愈發感到自己是沈俊彬的一顆糖——因為太甜了,所以即便和著一點兒苦也想嘗。在你情我願的前提下,這樣的付出或許沒什麼特彆,可他居然沒能給沈俊彬提供一個至少在安全上無虞的環境,簡直愚蠢得不可饒恕。他從小到大總在嘲笑少年式的山盟海誓狗屁不通、脆弱得不堪一擊、考慮不到現實情況的諸多種種,此刻他才赫然發覺,自己不可一世了半天,其實也沒出類拔萃到哪兒去。關於難找車位這件事,沈俊彬曾經抱怨過半句,可話沒說完就自己咽了下去。盛驍當時掃了一眼,看那表情,估摸著沈俊彬不說是因為對上次找房子的事心存芥蒂,怕他想起來了不自在才一直沒再提。如果現在時光倒流,他那天就不應該裝傻充愣去買什麼衣服,他應該歡聲笑語地迎麵而上,挽著那房主的胳膊唱首歌,大大方方地告訴她,你很有眼光,猜得非常對,我們倆就是在搞gay,房子你不想租了沒關係,但我們也輪不到彆人看不起。盛驍看了看床上一天之內急劇憔悴的人和手裡的紙條,照著自己胸口狠狠錘了一拳——打了沈俊彬的人固然可恨,可今天肇事的凶手,他自己也算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