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 族長李豐收家請客。李豐收家的正房也是五間七架梁。為了今兒的請客, 李豐收家堂屋擺了兩桌給男人坐。堂屋裡開門的東西兩間臥房也各擺了一張桌子,給女人和孩子們坐。如此, 便是四桌席。為了準備中午這頓飯,李豐收的媳婦陸氏,今兒一早便就領了兒媳婦江氏一起收拾房屋––她們將堂屋和兩間臥房裡的細軟財物都收進箱籠, 然後掛上鎖。今兒來的孩子多,東西擱外麵給弄壞了都得自己吃進。所以,金貴之物都得事先收拾好。請人的飯菜,反倒是現成。陸氏今兒準備了紅燒肉、紅燒魚、炸丸子、白切雞、醬油鴨、臘肉、豬頭肉、同心財餘、炒粉條、白菜豆腐這十個菜,主食也是餃子, 白菜羊肉餃子。李家三房人都住在一處。所以早飯後沒多久,人就陸陸續續都來了。江氏端出事先準備好的紅棗茶、年糕、桔子、蘋果來招待族人。李滿囤一家住得遠, 差不多是最後才到。李滿囤一家進門後, 依規矩先與族長李豐收和陸氏問好。一見麵李滿囤就把帶來的茶葉和點心給了李豐收。“族長,”李滿囤道:“年前謝家大爺送了我些茶葉。我想著你和貴林都愛喝茶, 今兒帶些來倒是合適。”李豐收和他兒子李貴林就好口好茶, 比酒還甚。但好茶難得。現聽李滿囤說這茶是謝家大爺送的,便知這茶葉難得,非一般市賣所能比,當下便將茶葉交給陸氏使她收起來,他自己則陪著李滿囤去同他二叔和三叔招呼。瞧見王氏隻戴了半副頭麵,陸氏心中揣度王氏是不是不想越過自己?但她嘴裡卻隻道恭喜。“王家妹子,”陸氏笑道:“冬節時我就聽到你的好消息, 至今都還沒恭喜你呢。”“恭喜你,祝你今年和滿囤兄弟都心想事成!”聽陸氏如此說,王氏方低聲道:“那就借大嫂子吉言了!”於氏眼見一向與自己交好的族長夫妻兩人和大房親熱說話,心中不忿卻無可奈何。現大房剩錢,與族裡出力甚大,族長於情於理都需在人前給大房足夠的臉麵。而且,不止族長要給大房麵子,現在大房的王氏來與她招呼,她也得給足體麵。不給不行,這許多眼睛看著呢,她可不想擱現在搞出繼母繼子不和的流言––昨兒李桃花一拍兩散的事兒都還懸著呢!現她家必須父慈子孝、一團和氣。這樣才能在陳家上門論理時站得住理,服得了眾。所以,今天的於氏對紅棗特彆親切。她在聽到紅棗叫:“奶奶,過年好!”時,竟端著碗慈愛地問:“紅棗,走過來冷嗎?”“要不要來喝一碗紅棗茶?”於氏的突然熱絡把紅棗嚇得夠嗆。她趕緊擺手道:“謝謝奶奶,不用了。”“我要留著肚子吃飯呢!”“每年族長伯娘的菜都燒得特彆好吃!”陸氏聞言當即就笑了,而於氏也不好再勸。先前,李滿囤在一眾兄弟間默默無聞,連帶的下一輩的子侄也不大和他親近。但今年,李家幾房孩子都吃了李滿囤給送的羊腿和雞鴨。於是,吃物思人的便都對李滿囤存了幾分好感。擱今兒見麵就表現為孩子們主動來叫李滿囤叔叔和小爺爺。喜得李滿囤合不攏嘴。眼見人都到齊,陸氏、江氏便開始收桌子擺席。郭氏和江氏交好。她知她家人口少,當下便上前來幫忙。錢氏往年也給幫忙。但今年,她卻屁股釘在炕上動都沒有動。大過年的,錢氏可不想上趕著拿自己的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她今兒來了這麼久,陸氏婆媳除了在她進門時和她點了個頭就算打過了招呼外,連句像樣的吉祥話都沒說。不理便不理吧,錢氏心想:橫豎她過幾天就進城去住了。等她成了城裡人,往後再家來就該是她們反過來巴結自己了。從蒸籠裡往外端菜的功夫,郭氏瞧到切好裝盤的白斬雞和醬油鴨,不由得眼睛一亮。果然,郭氏心想:族裡還是大嫂子最會持家。她把這雞鴨切開分盤,便就解決了雞腿、鴨翅到底給誰的人情問題。於是,郭氏當即決定後天她家請客,她也這麼乾。至於正月初五之前不能動刀啥的規矩,在不再讓於氏這個偏心婆婆分菜麵前,都不是事兒。郭氏實在是恨透了於氏的偏心。過年同堂兄弟吃飯,原就是為了同輩間聯絡情感。故而,飯桌的席位都是按照輩份來排。堂屋的首席、主座當仁不讓是李春山和李高地,然後依次便是族長李豐收、李滿壟、李滿壇、李滿囤、李滿倉和李滿園這八個人。次席,則是李貴林、李貴金、李貴德、李貴言、李貴信、李貴銀、李貴雨、李貴富、李貴祥、李貴林的兒子李興和,十個人。西房的席麵,則以於氏為首,然後坐了族長家的主母陸氏、紅棗二爺爺家的兩個伯母以及她娘和妯娌三個,一共七個女人,然後再外帶李貴吉、李金鳳和紅棗三個孩子。也是十個人。李玉鳳記著她娘的話,主動來找紅棗。“紅棗,”李玉鳳道:“咱們去東屋和嫂子們一處坐吧!”先前,紅棗來族長家吃飯一直都挨著王氏坐。這還是李玉鳳主動來邀她一起坐。紅棗想著她娘王氏有了身子,她再跟她娘身邊擠著確實不大方便,便就抬頭看她娘。王氏自是願意女兒能有同齡玩伴,當即便拍了拍她的頭道:“去吧!”“不過,出屋要來同我說。”同李玉鳳進了同輩的東屋。這屋子由李貴林的媳婦江氏負責招待。東屋裡的女人主要是江氏和李春山的五個孫媳婦,而孩子,除了紅棗和李玉鳳外,其他兩個竟都是還抱在懷裡的嬰兒。江氏瞧到紅棗進來,便熱絡笑道:“剛我還說玉鳳剛啥去了,原來是叫紅棗妹妹去了。”“紅棗妹妹,快過來坐!”東屋的炕燒得熱,紅棗坐下不過一刻,便就覺得從鼻尖開始往外冒汗。江氏瞧見笑勸道:“紅棗妹妹,這屋子因為有吃奶的孩子,所以炕燒得熱。”“你覺得熱,就把袍子脫了吧!”聽江氏這麼一說,紅棗也沒多想。她走到炕邊脫下長罩衣和長棉袍。把脫下的長棉袍疊好,紅棗正準備把長罩衣重新穿上,不,李玉鳳突然衝了過來,然後抓住她的左手激動問道:“紅棗,你手腕上戴的是啥?”“金燦燦的,可真好看!”紅棗低頭一瞧,卻是一隻金鐲從衣袖裡滾了出來,當下輕描淡寫道:“這有啥,金鐲子唄!”“你娘,我二嬸,不也有嗎?”郭氏的嫁妝裡有兩個銅鎏金手鐲。郭氏愛惜得很,隻逢年過節出門做客時才戴。李玉鳳自然瞧過她娘的鎏金手鐲,所以她才覺得顏色不大對。她娘的鐲子,顏色雖也是金黃色,但金黃中泛著青,不似紅棗手上的這個鐲子,色純晶透、光亮出彩,而且小巧精致,特彆貼手。江氏聽到動靜,便也跟過來瞧。兩個小姑在她跟前不知緣故的拉扯上了,她得給看著彆整出事兒。江氏手上也戴著一對鎏金鐲子。當下她不過瞧了一眼,瞧到紅棗手上鐲子是可大可小的抽拉樣式,心裡便是一跳––銅鐲堅硬,不似足金足銀一般柔軟,紅棗手上這個鐲子最少也得是個銀鎏金,說不準,根本就是足金。江氏心裡驚詫,臉上卻不露分毫,嘴裡隻平常道:“原來紅棗妹妹也戴著金鐲子啊!”“人人都說滿囤叔說疼妹子。”“今兒一瞧,果是名不虛傳。”“玉鳳妹妹,你快鬆開紅棗妹妹,讓她穿衣裳。”江氏幾句話讓李玉鳳鬆開了手,紅棗心舒一口氣,重新穿上罩衣坐下吃飯。紅棗麵上雖然不露,但心裡卻對李玉鳳嫌棄之極––紅棗覺得李玉鳳這人特沒眼色,盯著她的穿戴不算,竟然還動手扯她。前世,作為一個要臉有臉,要身段有身段,要家世有家世,要文憑有文憑,要工作能力也有工作能力,結果卻楞是剩了三十八年的大齡剩女,紅棗自然不是一個隨和的人。她有她這一代所有獨生子女的通病,即極注重個人邊界,極厭惡沒有距離感的自來熟。所以即便李玉鳳是這世世人眼裡她的姊妹,她也沒啥額外的親近感情——隻要越界,紅棗就一樣厭煩。倒是李貴林的媳婦江氏,紅棗看著江氏袖口露著的碩大鎏金銅鐲心說:倒是極其知道看破不說破的道理。難怪她能被族長看中,選為兒媳婦。她和江氏這樣的人有些來往,倒也罷了!午後回家,郭氏立刻進房把今兒戴的兩個銅鎏金鐲子褪下來給收進匣子。不想李玉鳳跟著進房然後悄悄告訴道:“娘,今兒我瞧到紅棗手上戴著金鐲子了。”“嗯?”郭氏聞言一愣,轉即搖頭:“瞎講。紅棗一個小孩子,戴啥金鐲子?”“是真的。貴林嫂也看到了。她也說是金鐲子。”“既是你貴林嫂瞧到了,”郭氏不在意道:“那娘信你,紅棗有金鐲子。”郭氏隻以為紅棗的金鐲子和她一樣,都是銅鎏金手鐲。一對銅鎏金手鐲不過200文。大房那麼有錢,隨便買付給孩子戴著玩,也是正常。“現你知道你大伯家多剩錢了吧?”郭氏一邊收拾匣子一邊繼續老生常談:“玉鳳,你要記得,多和紅棗處一塊兒,讓你大伯留意到你。”“今兒你主動來約紅棗就很不錯。”“對了,今兒紅棗邀你去她家了嗎?”“沒有!”李玉鳳失落搖頭道:“她不大和我說話。”“嗯?”郭氏聞言有些奇怪,心說小孩子不是最喜歡和比她大點的孩子一起玩的嗎?這紅棗咋跟彆的孩子不一樣呢?想了一刻郭氏方不確定道:“許是紅棗先前一直跟著她娘,從沒和人玩過。一時怕生也是有的。”“明天,你二爺爺家吃飯,”郭氏撫慰李玉鳳道:“你再接著找她。”“等她和你玩熟了,自然就會邀你家去!”江氏也私下和丈夫李貴林閒話:“當家的,你說這滿囤叔家如今得多剩錢?”“嗯?”正端著杯子研究李滿囤今天送的茶葉泡出的茶水顏色的李貴林聞言一愣:“好好的,咋想起說這個?”“其實也沒啥,”江氏想了想笑道:“就是今天吃飯時,我瞧到紅棗妹妹手腕上有個金鐲子。”“不是我們村常見的銅鎏金,而是足金足銀那種可以收得很貼手腕的金鐲。”“這確是可能。”李貴林一點也不奇怪:“今兒滿囤嬸也戴了銀頭麵。”“可見,滿囤叔家閒錢不少,年前一準去銀樓置了首飾。”“滿囤叔一向疼紅棗。他銀樓瞧到合適的首飾,隨手就給紅棗買了,也是有的。”江氏聞言麵上點頭,心裡卻有些酸:現今這族裡第一富戶已不是自家,而是滿囤叔家了。她兒子李興和作為李氏一族的長房長孫,也隻有一個祖上傳下來的銀項圈和銀鎖,並沒一樣足金和金包銀。正月初四李二房春山家吃飯;初五,老宅吃飯,紅棗雖如常和李玉鳳坐一道,但一樣都沒啥話––紅棗壓根懶得應酬李玉鳳。李玉鳳擱紅棗眼裡就是個外人,而且還是個討厭的外人。故而紅棗連同她做個塑料姐妹情的飯搭子的心思都沒有。想前世紅棗工作日擱公司食堂吃飯,前後幾個飯搭子,哪個不是幽默風趣有聊資,進退有度有眼色。就這樣,紅棗和她們也是隻聊工作和日常,從不涉及家人和錢財。至於如郭氏所設想的邀李玉鳳來家玩,紅棗腦子裡壓根就沒這根弦––啥事不能在會議室或者月巴克裡說?家可是**,是港灣。哪裡是閒雜人等能隨便進的?所以,李玉鳳是注定約不到紅棗了。作者有話要說:同情李玉鳳一秒。18:15有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