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某天,天野遠子一本正經地對我說。“設樂同學,我要接受你的訓練!”看著她握緊拳頭身體前傾的樣子,我還以為她想練個太極拳之類來強身健體外加增大胸圍。自從在全是女生的宿舍認識她,到現在已經過了兩年,不過這個小我一歲的學妹還真夠直來直往的。“不巧啊,我不知道有哪種武術或是體操能增大你的胸圍。”我一邊翻閱用來寫報告的英文資料,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和、和胸圍沒關係。”遠子雙手捂住兩年問一厘米都沒長過的胸部,滿臉通紅地反駁道。“那是怎麼回事?”“請教我用電腦!”“設、設樂同學!怎麼畫麵、有文字——詛咒文字——”一小時後,遠子在我的房間裡手握鼠標發出慘叫。“隻是錯誤而已,數字要用半角輸入,這是基本知識吧。”“半、半角該怎麼弄出來?”“隻要按一下那個寫著‘半角’的鍵就好。”“在在在在哪裡?眼花了——哇哇。”“你太緊張了,放輕鬆。”“是、是。”遠子眼冒金星地回答。她的雙肩已是硬邦邦的。不過是為了注冊一個免費郵箱地址,她已經一動不動地盯著筆記本屏幕三十多分鐘了。沒想到世上還有人會對機械一竅不通到這種程度。這麼說來,遠子的房間裡沒有電視機、CD和電熱水壺之類的東西,就連手機也沒有。整棟宿舍樓會用走廊裡那部老古董似的黑色電話的,就隻有她一個人。“不怕不怕,機器和數字都不會咬人……嗚嗚,我要先習慣用電腦,然後是電話,爭取年內學會使用。”遠子白皙的臉上泛著紅潮,氣鼓鼓地自言自語著。像她這樣的古風三股辮美少女認真處理難題時的樣子還真誘人,如果我是男人說不定就怦然心動了。“我來幫你修理台燈算是感謝吧。”“你之前不也說要自己修自行車,還不是拆了一地拚不起來?”“通過那次,我學會了修台燈。”遠子說得理直氣壯。不過那電燈也隻是熒光燈管壞了而已。“你怎麼突然想起要學電腦了?”遠子好容易才注冊完了郵箱正笑得高興的時候,我問道。“我想在大學畢業後當個編輯。為此,我得學會用電腦寫文章和收發郵件啊。”那不僅是編輯必須具備的能力,白領也一樣吧,不過這話我沒說。遠子的目光和語氣顯得相當真摯,她似乎對編輯這個職業抱有特殊感情。在宿舍樓所有者因為興趣而改造的閣樓書庫裡,遠子的身影從來不曾間斷過。無論酷暑嚴寒,遠子都是蜷坐在書庫地板上著書本,以至於後來大家都將她稱作“文學少女”。這外號倒是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了她的特征。“我倒是覺得你可以當圖書管理員,或者舊書店店員也行。”“那也不錯呢。”笨拙地敲打鍵盤的遠子扭過頭微微一笑。“不過當編輯是我從小的夢想。”她狡黠的黑眼珠透著溫暖的光。“我爸爸也曾是個編輯,他常對我說‘編輯的工作就是守護並協助作家一起創作故事’。”她用柔和的語氣如數家珍地訴說著這段回憶。“設樂同學,今年你就要找工作了吧,有沒有中意的公司?”“我是獨生女,得回去繼承自家的旅館。”我淡淡地回答,因為這是在我進大學之前就已經定下的。“記得你的家鄉是鹿兒島?”“嗯。”“為什麼要考北海道的大學呢?”“你又為什麼沒考東京的大學呢?”我反問道。遠子平靜地回答。“我和家人關係不太好,其他還有……一些原因,所以我心想要是不去遠些的地方就無法脫離原來的環境。”這讓我很意外,我一直以為她是個能和所有人融洽相處的女孩。然而遠子的臉上卻沒有一絲陰霾,她的目光仍那樣清澈。“到這兒來之後,你脫離了原來的環境嗎?”“嗯,但覺得心與心的距離卻比從前近了好多。無論是和家人……還是和其他人。”說完,她微笑起來。“或許我和你很像吧,一直想走得遠遠的。我喜歡自己出生的地方,對於繼承旅館也並不反感,但我想去看看更多不一樣的風景。”窗外有什麼白色的東西在閃爍,冰冷的雪花在地上越積越厚。我的故鄉從來不會下雪。有些東西必須走得遠遠的才能看見。到那吋才能察覺到一些沒能發現的事情,才能更珍視那些重要的人和事……遠子和我一起默不作聲地眺望雪花。隨後她又扭頭對準電腦屏幕敲打起了鍵盤,看樣子是首詩。“百年後真心我詩的讀者你是誰——百年後我是否能將今日早春清晨歡愉的淡香今日的花朵鳥兒的歌唱今日深紅的光芒送到你我心愛的你身邊——在這百年後”“誰的詩?”“泰戈爾。”“就是那個第一個獲得諾貝爾獎的亞洲人?記得是個印度人吧。”“是的。泰戈爾的詩有種如同太陽般光芒萬丈的芒果和清爽的水果酸奶的味道,滋味醇厚而柔和,充滿了包容力。這首詩的詩名叫《百年後》,能夠創作出這種可以讓百年以後的讀者品味的詩歌,真是太棒了。”遠子繼續背誦起來。“既便如此你時而打開南邊的大門坐在窗邊遙望地平線的另一邊憂心忡忡地讓心馳騁在想象中——”漾起春天花朵般的笑容,“文學少女”幸福地吟誦著詩歌。“百年前的某天從天邊飄來了令人激動的寬廣那天我觸碰到了世界的心臟——解開所有束縛奔放而興奮早春朝氣蓬勃——”朗誦到一半,遠子像是想起了什麼忽然嘿嘿笑了起來。“那位向我推薦泰戈爾詩集的後輩,在畢業儀式那天對我這樣說。‘談戀愛吧,文學少女’——”“那後輩是你男朋友?”“不啊,他有個可愛的女朋友。我曾聽他傾訴戀愛的煩惱,所以他對我說,彆總管彆人,自己也談場戀愛吧。”帶著懷舊的表情,她又笑了。“真是個囂張的學弟。然後呢,戀愛了嗎?”遠子的眼中透著甜蜜的光。她輕輕勾起唇角——充滿愛意地呢喃道。“我一直,都在戀愛。”那聲音如此溫潤。曾經她在走廊裡和什麼人打電話的時候,遠子的目光也是這樣溫柔甜蜜。img106——嗯,佐佐木同學給我寄了信,聽說心葉的第二部作品已經決定要出版了。記得她還提到過“心葉”這個名字。對啊,遠子在閣樓的書庫邊哭邊讀信的時候,也是如此……我並沒有偷聽這個愛好,在那之後我從未對彆人抱有過興趣。然而,就像我在閣樓裡見到遠子流淚那次一樣,她那充滿愛意的雙眼和唇邊的笑容同樣令我屏住了呼吸。從那以後,我也見過幾次她流露出那樣甜美溫柔的眼神。那是在她提起高中時代的事情的時候,以及那位信任作家的暢銷的時候。以及現在……“真是的,要是這事被那些老纏著我想讓我把你帶去聯誼會的男人們知道,他們準失望死。”“沒那回事吧。”遠子的臉唰地紅了。“總之,比起什麼百年後,還是現在趕快學會用電腦才能離編輯的夢想更近一步啊。”“我會努力。”遠子板起臉,坐直身子把臉扭回屏幕。她的雙眼仿佛鎖定了遙遠的未來,或許她還看到了等在那頭的人的樣子。遠子繼續輸入起了《百年後》。她緩慢地敲打著鍵盤,在畫麵羅列著一個個文字,逐漸編織出一片光輝的景象。“南風將花粉的香氣灑滿了舒展的翅膀送來青春的色調將大地染成一片紅色——在你所在的時代的百年前那天生命翻滾心中充滿歌聲詩人醒來多少次他讓那樣熱切的愛那樣繁多齣話語如花朵般綻放在百年前的某一天”我曾一直對戀愛不感興趣。無論是喜歡上彆人還是被人喜歡,我都曾覺得是件煩心事。但看著這樣的遠子,我卻感到了溫暖,希望她有朝一日能擁抱自己心愛的那個人。這種情感一定也是我在故鄉時不懂的。來到這片土地、邂逅了這個眼神明淨的文學少女之後,我才第一次體會到那甜美的心動。“我也試著去戀愛吧。”我百無聊賴地嘟嚷道。聞言,遠子兩眼放光地扭過頭來。“是啊,一定要試試!我也想聽聽設樂同學的戀愛故事。”戀愛故事啊……我還不知道這東西是否存在於我的人生中,但試試或許也不壞。我帶著這樣的念頭,起了遠子仍在一個字一個字輸入的泰戈爾的詩。“百年後在你家歌唱的新詩人是誰?我要將此刻春日歡喜的問候送給那人願我的春之歌回蕩在你的春天願它回蕩在你心臟的跳動中年輕蜂群的嗡鳴中樹葉的竊竊私語中在那百年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