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娘娘,”沈冬壽引出身後的一個青衣少女,向張嫣介紹道,“這孩子是我的徒弟,雖然年紀不大,膽子也有些小,但性子十分良善。我出宮之後,還請皇後娘娘多加照顧。”十三四歲的小女史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裡見到衝冠後宮的皇後娘娘,神色之間有一絲敬畏,局促屈膝拜道,“奴婢參見皇後娘娘。”張嫣點了點頭,“起來吧。我記得了。”沈冬壽抬頭,看著未央宮外的廣闊天地。她們所在之地是宮城西北的小小的作室門,門內是大漢最貴重之地,天子所居帝宮未央,裡麵層層綿延的是宮殿樓台,莊重肅穆;門外是熙熙攘攘的長安槁街,行人們沿著街道來來往往,一片生機勃勃的煙火氣息。沈冬壽瞧著槁街的煙火人生,麵容上露出一絲歡暢的笑意,問道,“皇後娘娘上次不是問我,我覺得掖庭中的那些嬪禦是否願意離開麼?”“是的。”沈冬壽笑道,“這世上的女人有很多種,以我而言的話,我如今已經以行動告訴了你答案。比起宮中生涯,我寧願去看看宮外更寬廣的風景。但人間事事不同,若有人貪戀宮中富貴榮華,眷戀不去。也不以為奇。無論如何,”她右手壓住左手,舉袖向張嫣拜了一拜,真心道,“冬壽祈願娘娘一生珍重!”張嫣瞧著她眉眼間歡暢之意,不知為何,自己連日裡心裡的鬱鬱也消散了一些,笑道,“多謝。”“此趟出宮,你有何打算?”沈冬壽笑道,“我打算先回老家一趟。”“你入宮日久。家中隻怕人事早已經淡漠,你不擔心麼?”沈冬壽笑的十分灑脫,“皇後娘娘說的是。我離家日久,家中阿翁阿娘已經蒼老,隻怕早就不掛念我這個女兒,當年那位允諾娶我的表兄,也多半另娶了他人。但無論如何,老家總是我的根本,總要回去看看才能安心。若是能夠待的住,便留在父母膝前儘孝。再不離開,若是不行,”她柔軟的麵龐上驀然湧出一種豪氣。“這大漢天地這麼大,難道我便不能闖蕩闖蕩麼?”這一刻,張嫣倒有些羨慕麵前的女子,她少年時亦有走遍天下的心願。後來有了劉盈,有了好好和桐子。便都埋藏在心裡,再也不複想起。“你……”她忽然想問一問沈冬壽,這些年來,對劉盈便真的沒有一絲心動麼?但剛剛出口便又停住,覺得這話由自己問出口,十分不合適。沈冬壽聞弦歌而知雅意。笑著道,“娘娘,未央宮殿閣樓台。人間至富至貴,是娘娘的夫君和兒女生活的地方,因此對於娘娘,便是心之安處;但一絲一毫的不是我的,所以我能夠拋下離開。毫無留戀之意。”“娘娘如今膝下有子有女,又手握陛下無雙愛寵。想來可能是古往今來最無雙的一位皇後了,冬壽祝願娘娘一輩子幸福!”張嫣嘴角噙起一抹笑意,“你一路走好!”“我會的。”沈冬壽揚眉笑道,她眉宇之間有書卷靈氣,於容貌本身並不太出色,但這一刻眉眼舒揚,竟彆有一樣美麗,令人心折。沈冬壽的事件,猶如未央宮的一個小插曲,船過無痕。這一月的十五日,張嫣攜了大公主劉芷和二皇子劉頤,往長樂宮去朝見太後。郎衛清了兩宮之中的道路,重重護持,護送張皇後的鳳輦往長樂宮而去,在長樂宮外,張嫣遠遠的望見一人在闕門下守候。“皇後娘娘,”荼蘼道,“那個人好像是辟陽侯。”“辟陽侯?”張嫣愣了一愣,抬頭仔細望過去。辟陽侯審食其一身列侯官服,持著象牙笏立在長樂宮西闕闕門之下。長樂宮門開處,一個長信殿的小黃門出來,走到審食其麵前,神色憐憫,傳話道,“辟陽侯,太後娘娘今日身體不適,不召見外官,你還是先回去吧!”審食其麵上露出一種奇特的蒼涼神色,沉默片刻,收起了手中的笏板,回頭見到了張嫣的鳳輦,連忙伏身參拜道,“臣審食其參見皇後娘娘,願皇後娘娘長樂未央!”張嫣抬了抬廣袖,矜持道,“辟陽侯請起。”“你這是……?”審食其麵上露出一絲尷尬之色,似乎並不願意將自己的苦處告訴外人,隻是終究抗不住對呂後情況的擔憂之情,稟道,“皇後娘娘,自去歲中起,臣屢次在長樂宮外求見太後,太後娘娘從未應允。不知太後如今鳳體情況如何,皇後娘娘可否見告?”張嫣怔了怔,瞧著審食其如今的模樣。這麼些年過去,當年年輕硬朗的太後身邊詹事也已經變的蒼老,審食其本便並非以外貌見長,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侵蝕痕跡十分顯著,漸漸的便成了一個常見的乾瘦老者的形象。倒也難怪自己一打眼沒有認出來。她不知為何,心中便有些可憐起來,答道,“母後自入冬後便有些消瘦少睡,不過精神還好。”審食其目中露出歡喜神色,拜謝道,“多謝皇後娘娘。娘娘想來是要進宮朝見太後的,臣便先告退了。”桐子“哇”的一聲叫喚起來,張嫣忙低下頭來,手忙腳亂的哄著,待到過了一會兒,桐子抽抽噎噎的不哭了,張嫣籲了一口氣,方抬起頭來看,審食其早已經是走的遠了,張嫣瞧著審食其的背影,帶了一絲蕭瑟頹然的意思。“阿娘,”好好挨到張嫣身邊,問道,“這位辟陽侯是什麼人呀,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他。”張嫣想了想,“算是你的一位長輩吧!”這世間有些事情極是奇怪,便比如辟陽侯審食其,在他的夫人看來,自己的這個夫君薄情寡義,不僅辜負了自己,對家庭也是十分不負責任的。又比如呂後,曾與先帝誓願來生永不相見,受儘了男子的傷,但他們二人之間的情意。倒頗有幾分真摯之意。對錯好壞之間,這般的糾纏不清。“哎喲,大母的小桐子。”呂後笑嗬嗬的逗弄著懷中的寶貝孫子。聽聞了張皇後帶著一雙皇子公主來到長樂宮朝見。她便從病床中坐起,撐著出來,此時看著麵色雖然有些蒼白,但精氣神還可以。桐子較之從前長大了一些,已經能夠支愣起脖子。一雙咕嚕嚕的大眼睛左右張望著,好奇的探索著這個新鮮而又寬廣的世界。呂後抱了一陣子,吃不住他活潑好動,將他放到一旁的乳娘手中,問張嫣道,“我聽說。你和陛下又在椒房殿中鬨了一場?”“是。”“哦,”呂後挑了挑眉,“這回又是為了什麼?”張嫣起身。命溫娘抱著二皇子退下,殿中旁的伺候宮人也隨之退下,這才在呂太後麵前跪下,“阿嫣自行做主,打算遣散如今未央掖庭中的那些妃嬪。和陛下商量,陛下已經答應了。特來求母後準許。”“胡鬨,”饒是呂後素來知道張嫣慣來十分大膽,也想不到她竟會做出這種事情,惱怒至極,喝道,“你日子才剛剛好過不久,便又開始膽大妄為了是不是?那些可都是陛下曾經寵幸過的女子,你將她們放出宮去,可曾想過陛下的臉麵何存?”“母後,”張嫣抬起頭來,急急道,“你聽我說。”呂後冷笑道,“你總是會說話,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能怎麼說出花來。”“母後,”張嫣慢慢道,“雖然這個世上,男兒多薄幸。可是,我總想證明,還是有那麼些男子,是真誠正直的!”呂後怔了怔,沒有說話,靜靜細聽。“這些年,母後嫌過我任性,嫌過我行止不當,卻從來沒有在我專寵上說過一句不是。我想,母後也是從前受了男子多情薄幸之苦,願意看著自己的兒子是一個專情負責的男人。”“陛下為人重情信諾,身為他的母親,阿嫣覺得,你當十分欣慰才是!至於那些規矩,”張嫣哼了一聲,微微沉聲,“我慣來嗤之以鼻,想來母後這樣的剛強女子,也是不肯放在眼裡的,隻是母後素來最疼陛下這個兒子,才把關於陛下的事情看的特彆的重。但陛下的誌氣臉麵,當從國泰民安上來,從邊疆長寧上來,從子女爭氣上來,若從掖庭中這些可憐女子身上來,對於陛下才真叫一個笑話。這世上,女子太過薄命,一旦踏錯一步,便是一生悲苦。我隻想著給她們多一個機會,也算是為桐子積一點福祉,母後,你便成全我和陛下吧!”呂後瞧著麵前的女子,這個少女也算是她看著長大,當年許配給自己的兒子,也是出於重親的想法。後來雖然陰差陽錯,但總算也讓自己的兒子得了一段良緣。如今她病重難起,以往的剛強心氣便弱了,忽然覺得對於一些外事心灰意冷,揮手疲憊道,“這算是你們夫婦的家事,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不管你們了!”張嫣麵上露出歡喜笑意,拜道,“多謝母後!”回到未央宮,張嫣開始正式著手辦遣散妃嬪的事情。認真說起來,劉盈除了少年荒唐的那段歲月中,正式納入掖庭中的妃嬪並不算多。王美人、丁七子先後死去,留下的低位妃嬪不過十幾位,載入彤史沒有封正式位份的宮女子七八位,宮女子在掖庭中閒置了多年,對如今在位的這位天子全身心都已經係在年輕嬌美的張皇後身上已經認命,再加上自己身份低微、年紀已大,便是皇帝變心,也不會得到什麼寵愛,留在掖庭之中也不過虛耗時光,便接受了張嫣的安排,拿了一筆豐厚的錢財。出宮去了;嬪妃中倒有一部分或留戀掖庭的富貴生活,或心中仍存在著一些癡心妄想,選擇留了下來。這其中,生育了淮陽王劉弘的袁美人,自是不可能出宮的。真正讓張嫣意外的是張七子。張七子跪伏在椒房殿中,朝著張皇後深深拜下,求著道,“皇後娘娘,木樨自願留在掖庭,是怎麼也不肯出宮的。求皇後娘娘可憐可憐臣妾。不要趕臣妾出宮吧!”張嫣坐在殿中坐榻之上,放下手中端著的琉璃蓮花茶盞,問道。“為什麼?”“旁的人要留下來的,我還稍稍能理解,但唯有你,你封位的原因你我心知肚明,既從未得過陛下恩寵。又不得我歡心,此時不求著出宮謀一條新的出路,卻偏偏要留下來,為什麼?“張七子跪伏在殿上,身子瑟瑟發抖,隻一語不發。張嫣心中疲憊。撫著額頭不願意再管張七子的事情,道,“想留著便留著吧。就像陛下說的。未央宮中養幾個閒人,還是養的起的。”張七子麵色慘白的像一張紙,隻朝張嫣拜了一拜,無聲退下,退出椒房殿的時候。腳步被門檻絆了一絆,險些跌倒。此次放妃嬪出宮的事情做的十分低調。甚至沒有在前朝掀起一點風浪。對於張嫣而言,此事到此就算告以段落。而她之所以對此事這麼熱心,也是出於自己對掖庭中這些女人的負疚感。畢竟無論如何,都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才令劉盈不再踏足掖庭,使得這些女子守了活寡。為此,她拚得讓丈夫和呂後不滿,千辛萬苦為她們爭取了一條新的出路。此後那些選擇留在掖庭的女子,便是日子過的再寂寞,也是出於她們自己的選擇,自己不用再心懷歉疚了!“哦,哦,桐子乖,”張嫣笑著將桐子從搖籃中抱出來,哄道,“叫一聲‘娘’。”兩個多月的桐子眉目間已經長開了很多,聽覺十分靈敏,一雙隨了他的阿翁和大母的標準鳳眼的眸子,略一聽見身邊動靜便會望過來,瞳仁黑漆漆的,十分靈動。看了看自己的阿娘,卻不理會,隻不住張手舞動,口中“咿咿啊啊”叫喚,沒有什麼章法。“皇後娘娘未免太過心急了,”楚傅姆笑道,“正常孩子總要到一歲左右才開始叫人的。”張嫣歎道,“不知道怎麼的,我總是希望桐子快些兒長大,但若桐子真的長到足夠大,想來我也就老了!”“朕的阿嫣是什麼時候都不會老的。”劉盈在椒房殿外笑道,舉步入殿。張嫣回過頭來,驚喜笑道,“持已,你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瞧著劉盈身上的一身藏藍色的齊布袍子,皺眉道,“你這是……?”劉盈笑道,“前些日子你在宮中悶的很,今兒我特意抽出空來,帶你到長安城中逛逛,你要不要?”張嫣歡喜作色,撲到劉盈懷中,“要,要,當然要。”長安東市車水馬龍,各種行當的市肆中傳來當街叫賣之聲,商賈百姓行於市道上,十分熱鬨。張嫣一身百姓打扮,瞧著這樣的風景,杏核眸中呈現出一種喜悅之色。劉盈看在眼中,微微歉疚,牽起妻子的手,輕輕道,“阿嫣,說起來,這些年,我竟沒有陪你逛過幾次長安城,真是對不住。”張嫣怔了怔,回過頭來,朗朗笑道,“瞧你說的,那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那起子不懂事的人,你是什麼身份,我又是什麼身份,如何能夠如升鬥小民一樣常常逛市井。持已,你已經待我足夠好,如今,我有你,有好好和桐子,我很知足。”市肆之中叫賣的妝奩首飾胭脂水粉等日常用品,張嫣自然是看不上眼的,隻瞧著一個攤上一些竹木雕物十分新奇,停駐腳步興致勃勃的挑揀,辛夷聽了信使的報信,走到她的身邊,輕輕稟道,“夫人,武信侯府傳來消息,周夫人生了一對雙生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張嫣怔了一怔,把玩著手上一個彆致的仙鶴筆筒,若有所思的笑道,“她倒是好運氣。”街上忽然傳來一聲驚呼,“天狗食日啦!”聲音驚駭欲絕!PS:注:武信侯為呂祿,其妻室為周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