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滿目河山空念遠引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彆易消魂。酒宴歌席莫辭頻。滿目河山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晏殊《浣溪紗》*****************渾圓的金烏一點一點的落入天西的山巒之後,暮色籠罩大地,一片蒼黃,漸漸趨於黯淡。大漢雲中郡邊塞的一個小小遂塞中,值班的塞兵將倉惶的吐了一口唾液,“每日裡都是這樣平淡枯燥,要過多久,才算是到頭?”自今上前元四年,楚國長公主和親匈奴之後,漢匈邊境已經多年沒有發生過大規模衝突了。戍衛邊塞的生活有著一種壓抑的平靜。每一天,從遂塞裡望出去,都是極目的黃沙。“小子嘟囔些什麼呢?”老兵呲著牙嘲笑道,“想媳婦兒了吧?平靜不好麼,莫非真要打起戰來,你才覺得不無聊——換崗吧。”“哎。”年輕的塞卒放下手中的鐵戟,正要轉身從烽火台上下來的時候,眼角餘光忽見在極遠的地平線上的綿延移動的黑點。他以為自己看錯了,連忙揉了揉眼睛,不過是過了片刻,那黑點卻是又逼近了一些。大片大片的馬蹄敲打在地麵上,隱隱震動。甚至可以看到最前麵馬背上人揚起臉,露出了迥異於漢人的麵容。“是匈奴人。”他驚呼道。“匈奴入寇了。”……“嗚——”蒼涼的號角劃破了平靜的天際。厚重的皮甲,帶血的彎刀,破空的羽箭帶著凜冽的風聲,向著遂塞之上襲來。匈奴騎軍來的極為迅速。奔跑的漢塞兵一個趔趄,右肩被射了一個對穿,箭羽依舊顫動不止。在閉上眼睛之前。將手中高舉的燃燒著的庭燎,費儘全身力氣,投向堆好的積薪。暮色之中,火光衝破天際。寂靜的夜色中,遠處三積薪的煙火大如鬥,直衝天際。相隔百餘裡,一路順延而來。空氣中充滿了肅殺的氣息。雲中城外,張嫣赫然回頭,看見一路綿延而來的衝天火光,四周一片沉寂。隻餘那一道又一道的火光,像是要將天燒出一個窟窿。雲中郡守孟舒亦在第一時間看到了邊塞烽火,匆匆披衣起來。趕到了皇帝所居的宅子外頭。“什麼人?”值守郎衛高聲喝問。孟舒急急道,“下官雲中守孟舒,求見主子。”燭火將小院正堂照耀的亮如白晝,沈莫披堅曆甲,拱手跪在堂下。“一旦天子失陷在邊境,後果不可設想。還請陛下為天下蒼生計,即刻啟程回京。”“萬萬不可。”門扇刷的一聲被從外推開,孟舒大跨步的進來,厲聲道。“臣雲中守參見陛下。”他展袖跪在地上,大禮參拜君王。額頭叩在地上,錚錚有聲,“此時匈奴入寇。城外敵情不明,陛下萬萬不可於此時離城啊。”“孟大人此話差矣。”沈莫抬頭,目光仿佛出鞘的劍刃,雪亮藏鋒。身為郎中副將,沈莫負責劉盈的出行安全。若皇帝在雲中出了事。他萬死難辭其咎。此時大敵當前之下,更是咄咄逼人。“雲中乃是邊關重城,匈奴人定是不會放過這兒的。若是雲中失陷,大人負的起這個責任麼?”“沈將軍忠心可嘉。”孟舒直起身來,冷笑駁斥道,“隻是沈將軍沒有跟匈奴人打過交道,大概是不了解匈奴人的習性。匈奴人彪悍善戰,又兼匈奴馬腳力勝過漢馬,充足的戰馬,從來都是來去如風。如今,我們不知道城外敵情,在這樣的情況下,若是陛下出城,卻在野外遭遇匈奴人,到時候社稷動蕩,臣等才真是萬死莫贖。”他深吸了一口氣,拱手力陳,“相反,我大漢善守城。安能以己之短對戰彼之長處?雲中是邊境重郡,駐兵萬有餘。城中有武庫倉庫,憑險自守,隻要能夠撐到援救前來,就可自保平安。”他據理陳詞,分毫縷析,條理分明,沈莫雖心有所慮,卻也無可辯駁,於是摞下臉子,恨恨道,“若是陛下出了事,你擔得起這個責任麼?”孟舒微微一笑,褪下頭上冠冕,置於身前,麵上大義凜然,“若雲中城有個萬一,我孟舒自當死城。”展袖再拜,聲音鏗然,擲地有聲。他的大義凜然讓沈莫動容,一時無話可說。但終究事關重大,不敢做主。一時間,堂上二人都望向劉盈。燭火飄搖中,劉盈在堂上走了一個來回,終於下定決心,回到案前坐下,揚聲急急喚道,“郎衛盧新。”年輕的郎衛越眾而出,在堂前單膝跪下,“屬下在。”劉盈刷刷的書寫了一道手書,“你持這道手信,派人分彆往雁門,上郡而去,見機行事。如果情況許可,可以亮明身份,請求援兵。”聲音淡漠如水。盧新拱手“屬下定不辱使命。”鄭重接過手書,領命而出。“郎衛何棟。”“屬下在。”“此間戰事傳到長安後,朝廷定會派軍迎戰,你持手信,前去將軍幕府,命領命大將軍速速前來救駕。”“諾。”安排好了事宜,劉盈擲下筆,起身走到了孟舒麵前,拱手鄭重拜道,“如此,孟郡守,朕便將性命托付給你了。”孟舒隻覺得雙肩之上重任,鄭重再拜道,“臣,敢不肝腦塗地。”************************刁鬥聲音悠遠,敲過了五更,東方天際漸漸吐出了魚肚白。劉盈從外堂出來,揉了揉疲憊的額頭,眼中微帶血絲。自七年前登基以後,這是他過的最辛苦複雜的一個夜晚,也麵對著這一生可能的最危險的局麵:匈奴騎軍在廣袤的大漢領地之上肆虐。不知道什麼時候將兵臨城下。在前途無法預料的時候,雲中上下一心,眾誌成城。他穿過屏門,跨進內院,見院中桂花樹下,張嫣站在那兒,緗色襦裙映襯著腰,細的像是風吹欲折一般,麵色比雪還要白上一分。“阿嫣。”張嫣渾身一顫,抬起頭來。麵上竟有些魂不守舍。他以為她是被嚇到了——平日裡再聰慧機靈,她終究隻是個長在深閨柔弱的女子,忽然在這麼近的距離裡接觸到戰爭。自然會有些害怕。於是擁她入懷,“不要怕。”撫著她的後背,一下下的,帶著安定的感覺。“匈奴大軍雖然看起來聲勢浩大,但是其實並不是真的那麼凶險。我來雲中之前。讓酈商在上郡屯了三萬將兵。隻要再過幾日,待上郡兵馬過來,自然就與匈奴成對峙之勢。”“真的?”張嫣將臉埋在他的胸膛,輕聲問道。“自然。”劉盈失笑,“在我大漢的疆土上,總還不至於讓匈奴猖狂。沒有那麼嚴重。先帝當年亦曾被圍白登山。山下是冒頓四十萬匈奴騎兵,圍困七日七夜,糧草將絕。那樣危極的情況,最後不還是平安無事的歸去了?更何況,”他微笑著,“你夫君不是怕事的人,當年在平定淮南王戰役中。我也是打過仗的。也許不過是虛張聲勢。攻一陣城,眼見占不得什麼便宜。也就走了呢。”“嗯。”張嫣輕輕的應道,像是一朵花葉離開枝頭,落地無聲。在他沒有發現的地方,她的身體微微顫抖,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翩躚猶如落蝶。舅舅,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真正擔心的是什麼。“劉盈。”張嫣忽然喚他的名字。除了那一段冷戰的日子,一直以來,她很少直呼他的名字,在他懷中抬起頭來,一雙明豔的杏核眼眸中有著怯怯的期待,“我們會安全回去長安的吧?”“自然。”八月己巳(初二)癸酉(初六)亥時,胡定縣陷落。庚午(初三)甲戌(初七)晨,安康縣陷落。“此次匈奴入侵,戰情雖然急,但應當不會險。”在外院的書房中,顧端侃侃而談道。自匈奴入寇烽火傳來之後,孟舒便送過來一位他慣用的幕僚,放到劉盈身邊。這位名叫顧端的幕僚自幼生長於雲中,對雲中城的狀況以及匈奴典故十分了解。“自戰國之後,匈奴崛起於草原之後,每每在部落物資缺乏的時候,起合族之兵,來到漢土劫掠一番,以度過草原蕭條的冬季。直到先帝以家人子和親匈奴冒頓單於,才稍稍減少了一些。”“自今上以楚國公主和親,據說,楚國公主頗得單於的愛寵,有她的麵子在,冒頓單於已經很久沒有侵擾漢地了。如今這個動靜,應當隻是河南地的樓煩部而已。他們的人馬隻有三千,就算大多人都出來了,也攻不破雲中城。最多也就是在城外劫虐一番也就罷了。”劉盈淡淡一笑,“承顧先生吉言了。”“匈奴大概有多少人馬?”在雲中城城樓之上,郡守孟舒一身甲胄,麵沉如水,按劍問道。雲中屬官吏麵色都很難看,聽著斥候在下頭稟報道,“看起來黑壓壓的一片,大概有近萬罷。”孟舒閉了閉眼睛,“讓城外砍伐山樹的士兵都回來吧。”“孟大人這是什麼意思?”沈莫激烈陳詞,“若是匈奴人得到糧食,定然能夠更有戰力攻城。不若一把火燒個乾淨——等匈奴人糧儘了,也就不得不退兵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孟舒的眉宇之間儘是被壓抑的無奈,“雖然留下粟麥,必然給匈奴增添糧草,讓這場守城之戰更加艱辛;但是匈奴侵略漢境本來就是為了搶掠過冬的物資的,若是一無所獲,反而會更加增添戰心。”沈莫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口中儘是苦澀。匈奴大軍踏平了附近數縣之後,漸漸開始向雲中城合圍。終於,癸酉日(初六)的清晨,第一支匈奴騎軍出現在蒼茫的地平線外。一線天光從東方緩緩射來,雲中城四麵大門緊閉,重樓高牆,從官吏士兵到城中百姓,都抿去了平日裡放在麵上的笑意,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淡淡的緊張。——共3265字,2011年5月11日修*****************《史記》記載史上漢惠帝駕崩是這一年八月戊寅日,我另行翻看了萬年曆,翻譯成通行說法就是惠帝七年農曆八月十一日。為此,列一張簡單的時間表,在劉盈離宮尋找張嫣的這段日子中:惠帝七年五月中旬,劉盈攜魯元長公主往雲陽縣林光宮避暑六月十五日,劉盈隨最後一批監禦史離開林光宮六月十八日,劉盈到達雲中沙南縣,與張嫣重逢七月七日,七夕節,劉盈與張嫣第一次懇談,張嫣拒絕了劉盈,要求劉盈放棄她返回長安。七月八日,劉盈返回雲陽林光宮七月二十二日,劉盈再度回到沙南縣,在張嫣宅子中表達了自己的決心。七月二十六日,劉盈買馬,張嫣遇險七月二十七日,二人圓房,事後張嫣離開。七月三十日,匈奴入寇。……看上去脈絡清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