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偃看著阿姐的眼神,他們姐弟從小一同長大,最能夠分辨彼此心意。最後,他終於沮喪的承認,姐姐的眼神中一片坦蕩,她說的是實話。“他有什麼好?”他跺腳,不死心問道,“有比偃兒好麼?”“不一樣。”張嫣啼笑皆非,“你是我弟弟,我希望你好好的。可是,我,”想和他在一起過一輩子。“可是,他對你不好。”他不死心嘴硬道。“偃兒,你隻看到了我為他神傷的時候,卻沒有看到我為他開懷的樣子。”張嫣道,“其實,他對我已經夠好的了。他經常來椒房殿陪我,願意聽我說的所有匪夷所思的話,支持我參政,從來不曾懷疑,肯吃我做的飯,在王瓏那樣的陷害下,依舊沒有說我一句重話……”張嫣一件件細數下來,忽然發覺,原來,劉盈真的對自己很好。除了不能越過世俗的藩籬來愛她,在他能為自己做到的最大極限裡,他一直在對自己很好很好。多遺憾,這樣一個溫柔的好人,她最終卻無法得到。“所以,偃兒。從前,你總是問我是否幸福。”張嫣收回了傷感,望著弟弟,“也許你聽了一些話,看了一些事情,所以胡思亂想,以為我受了苦,不幸福。”“現在,我認真的回答你。這些年,我並沒有覺得不幸福。”“——因為,每個人的幸福,不是由世俗判斷來定義,而是看她想要的是什麼。我求仁得仁,剛剛正好。”“阿姐,”張偃動容,喃喃道。“我不知道是這樣子的。我好像有些,聽不懂。”“你瞧,”張嫣低低笑了,“我說你還是孩子,不會懂,不是騙你吧。我和你舅舅在一起,雖然有時候會難過,但是也有過很多快樂。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你不必替我抱不平。”等你以後遇到一個你願意為她哭,為她笑的人。你就會懂阿姐的心情。“姐,”張偃投到她懷中,泣道。“我以後不敢了。我聽說,舅舅被他們射了一箭,箭上有毒。我也被嚇壞了。我沒有想要這樣的。我隻是想,他是皇帝麼,皇帝身邊總是隨時隨刻都跟著大批期門軍。那群人就算知道了他的行蹤,也無法拿他怎樣的。最多就嚇一嚇罷了,我不知道會這樣,也不知道他是為了救你,才被刺客傷到了。”他這次也被嚇壞了。“姐,我下次不敢了。”“下次。你還想有下次?”張嫣忍不住惱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這種事的嚴重性?如果是普通人家。你這麼胡鬨作弄舅舅,他最多揍你一頓也就罷了。可是你舅舅他還是皇帝,你知不知道但凡和弑君攤上關係,牽連的人非死即傷。當初阿父被罷黜為侯,就是因為跟弑君扯上了關係。這次你的事情被人知道。他很有可能得再一次因此獲罪。就連你阿姐我,也得退避椒房殿侯罪?”還有呂後。如果呂後知道。如果呂後知道了偃兒的事,張嫣心驚膽戰不敢往下想下去。這些年,她一直覺得,在呂後心裡,第一重要的是她兒子劉盈,接下來,情人審食其和女兒魯元應該並居第二。一對外孫裡,本來偃兒是男孫更受看重些,但因為自己幼年的一些機緣,在呂後心中應與偃兒持平。後來,自己嫁給了劉盈,在呂後看來大概要比偃兒更重一些。如果讓呂後知道劉盈此次遇刺,竟有偃兒的一份功勞,張嫣手心發汗,真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情。“阿姐,”張偃被她說的變了色,戰戰兢兢道,“弟弟知道錯了。但是不做也已經做了,現在,我該怎麼辦呢?”“怎麼辦,怎麼辦?我怎麼知道怎麼辦?”張嫣忍不住轉首拭了拭眼淚,好在劉盈此次並無大礙,若他真有什麼三長兩短,而自己又知道與偃兒有關,又該怎麼辦呢?“偃兒,”她最後叮囑道,“這件事,你暫時不要跟任何人說,就算是阿母也不能說,你知不知道?”最後一句話已經是說的聲色俱厲。張偃嚇的愣愣的,點了點頭。魯元接回張偃的時候,對前事一無所知,絲毫沒有注意到,一對兒女麵上都笑的有點僵硬。張嫣在椒房殿中坐立不安,想著最有可能攀咬出張偃的,便是衛尉軍交付到廷尉的幾名刺客,於是起身吩咐道,“請顏將行過來一趟。”“廷尉府屬吏說那幾名刺客送進廷尉府的時候就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宣廷尉隻能從他們的衣裳,兵器猜測他們是長沙王兵敗之前派遣入京,指望著若能刺殺了陛下,也能解長沙兵困。卻不料刺客還未發動,長沙已經敗亡,這才孤注一擲,未懷生念的行刺。現在,宣廷尉正在極力查找這些刺客之前的蹤跡。”顏青侃侃稟道。張嫣鬆了口氣,道,“知道了。多謝將行大人。”如此,至少廷尉是無法從這些刺客口中得到偃兒的事了。她隻盼望老天保佑,這事情就此揭過去。她不是不知道這樣不好,但是人到臨頭,總還是要偏向自己的親人。張皇後可以想到封長沙刺客的口,卻終究沒有法子封住當日市井所見長安百姓的眾口。宣義奉命徹查當日西市斃命的刺客行蹤,在孝裡,有商肆的小販指認曾見過其中一名刺客,當時他正在鋪子上挑選貨物,刻意聊起縣官之事,邊上馬車的富貴男童說起了陛下的行蹤,不久之後,西市便發生了行刺。長安城中的貴族子弟不算少,但也不是多的泯泯於眾人,宣義很快就查出來他說的是宣平侯世子。知道張偃的特殊,不敢擅專,稟告了呂太後與皇帝。聽聞了這件事,呂太後怒氣勃然,命長樂衛尉軍校尉彭策前往宣平侯府帶回世子張偃。“阿母。”張偃麵色發白,拉著魯元的衣袂,求道,“我不要跟他去。”身披魚鱗甲的長樂校尉板著臉拱手道,“末將奉太後旨意行事,得罪了,長公主。”揮手命人將張偃從魯元身邊拉開。魯元看著被帶走的兒子,臉色慘白,眼前一黑幾乎要摔倒。“公主。”塗圖連忙上前扶住她。“沒事。”她道,又是心疼又是愧惑。不是不知張偃這次闖下大禍,但她隻有這麼一個兒子,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獲罪。急急道。“備車馬,我要去長樂宮。”“你怎麼教出個這麼不知輕重好歹的兒子來?”呂後戳著她的腦袋罵道,“母後教訓的是。”魯元唯唯諾諾的應道,心裡卻鬆了口氣,呂後這樣直斥於她。雖然麵色疾嚴,卻到底是存了保全之意。“母後,偃兒如今何在?”她忍不住問道,眼圈忍不住紅了,“那孩子從小到大,從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邊。”“我也不知道。”呂後翻了翻白眼。“我剛命人將他帶來,就被陛下要了去。他是皇帝,沒有人攔的住。這次又因為你兒子才遭了這麼場無妄之災。想要親自處置,也是名正言順。”張嫣趕到宣室殿的時候,魯元正跪在殿前為兒子請罪,自漢二年以後,她以長公主之尊錦衣玉食。再也沒吃過一絲半毫的苦楚,此時跪在冰冷的石磚上。不一會兒就受不住,隻是咬牙硬撐著,麵上冷汗涔涔而下。“阿母,”張嫣心疼不已,忙上前攙她道,“事情也許沒你想的那麼嚴重,你又何必這樣?”“阿嫣,”魯元回過神來,推開她搖頭道,“你彆勸我,子不教,父母之過。偃兒這番闖下彌天大禍,我這個做阿母的在這兒替他跪一跪,也好替他減輕一點罪名。”張嫣氣急,問一旁侍立的黃門宦侍道,“是陛下讓長公主跪在這的麼?”“皇後娘娘,”小黃門苦笑道,“這可不關陛下的事,太醫說陛下將養了這麼些日子,今日進行第二次拔毒,拔毒前陛下已經說了讓長公主回府的,長公主執意不肯走要跪,咱們做奴婢的也攔不住。這事兒,陛下怕根本就不知道。”她知道母親性子雖溫和,脾氣卻也執拗,自己根本勸不動。哼了一聲,越過魯元,匆匆進了宣室殿。宮人們捧進一盆又一盆的熱水,將宣室殿蒸騰出一片熱氣。她站在簾外不便進去,想起阿母在殿下跪著,自己做為女兒,怎能安安穩穩的站著?於是也緩緩的跪了下來。“皇後娘娘,”長騮吃了一驚,連忙勸道。“陛下不曾加責娘娘,娘娘你快起來。”她堅持不肯起來,道,“你去忙你的,不必管我。”沙漏嘀嗒的聲音,劉盈難奈痛楚而低哼的聲音,魯元滿頭大汗而模樣,偃兒驚慌失措的臉蛋。張嫣想,她在漢長安的日子,從漢九年被高帝罰跪在長樂宮外起,到如今在宣室之前為弟弟求情而終。而殿中的帝王,卻已經換了一個人。仿佛過了一刹那,又仿佛過了很久,太醫們背著藥箱出來,見了這動靜,噤若寒蟬,連忙退出。殿中,長騮輕輕的在劉盈耳邊道了一些話。劉盈皺眉,利落吩咐道,“你去外頭跟長公主說,她要一直在外頭跪著,我這個做弟弟的養傷也不能安心。還是先回去吧。”又轉首對簾外喊道,“阿嫣,進來。”“是臣妾教弟不嚴,”她眉目平平,一板一眼道,“願自請恕罪,不敢起身。”“阿嫣,”劉盈揚高了聲音,“你要朕親自下床去拉你進來麼?”她聞言,隻得起身進來,見劉盈換了一件中衣,重依在榻上,麵色依舊蒼白,向她招了招手。“啟稟陛下,”中黃門來報,“長公主已經回去了。”劉盈點點頭,惱道,“你這是做什麼,和你阿母一樣的脾氣。”“我……”張嫣剛要說話,劉盈已經疲憊的道,“我倦的很,等等再和你說話。”他安詳的閉上眼睛,睡了過去。張嫣氣急,劉盈明明知道她和阿母究竟是為了什麼跪求於他,卻偏偏根本沒有提張偃半個字。她很想直接問他到底想要拿偃兒怎麼辦,但是看著他蒼白的麵色,以及眼睛下麵的青黑色澤,再想起這都是他代她受的苦楚,到底長不開口,打擾他的休憩。劉盈再度醒過來的時候,殿外天色已經微微黑了。他的目光落在簾外張嫣窈窕的背影之上,彎了彎唇角。*************求粉紅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