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舊誓(1 / 1)

大漢嫣華 柳寄江 1468 字 2個月前

魯元悠悠醒轉,天色已近黃昏,恍惚中,見娘陪在自己榻邊,那眼角眉梢是深深的紋路,笑著道,“娘,你又操勞了啊。等阿爹回來了……”她忽然住嘴,閉上了眼睛,也閉上了眼底薄薄的淚光。“滿華,滿華,”呂雉大慟,抱住了女兒,訴道,“你怎麼這麼命苦,遇到了這麼一個狠心的爹?”“母後,”魯元淒然一笑,問道,“我隻想知道一件事,劉敬上奏和親事,是在年前還是在年後?”呂雉知她心意,緩緩道,“你弟弟方才說,是在去年末。”魯元靜了一會兒,輕輕的應了一聲,“哦。”“滿華,”呂雉見她麵若死灰,心中害怕,連聲喚道,“你莫要嚇娘。”魯元緩緩轉動目光,似木頭一樣盯著母親一會兒,忽然咯咯的笑起來。“他真是,真是——”她笑的連話都說不暢快,扶著床屏喘了一會兒,怨毒道,“真是我的好爹爹啊。”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父母有命,不敢有違。這道理,她自幼知曉,若父親隻是打算將她嫁到匈奴,來捍衛他的江山,魯元想,她也許會怨,會恨,會哭泣,會不甘,可是她不會絕望。她眸底一片冰冷,她不是傻子,不會事情都到眼前了還不會看,年末劉敬獻和親匈奴策,開了年劉邦就以謀逆罪抓了張敖入獄,將兩件事情放到一起看,她簡直覺得自己像個真正的傻子,被耍著玩冷著眼打量還要叩頭謝恩。到了這個地步,魯元這才知曉,年初劉邦那般窮凶惡極的發作張敖,也未嘗不存了逼死張敖,將做了寡婦的自己強嫁到匈奴去的心思。念及父女之親,當中竟如此險惡計算,不由氣的哽在心裡,翻轉不出,險些生生噴出一口血來。呂雉歎了口氣,無言的撫過女兒的頭發,慢慢的用指頭理順,理到最後一束,霍然站起,頭也不回的出了殿。“皇後,”蘇摩心驚膽戰,跟在呂雉身後走的極快,“你要去做什麼?”“去見陛下。”“可是皇後娘娘,”蘇摩急聲勸道,“陛下這時已安置了,您怎好去擾?”呂雉冷冷一笑,肅聲道,“他便是睡死了,這時候也得給我起來。”神仙殿前,女官驪珠掌簾出來,攔道,“陛下在殿裡,已經安置,皇後娘娘若有事,不妨明日再來請見。”“你進去稟告陛下,”呂雉淡淡道,“本宮在這兒等著他,他一會子不出來,本宮便在這兒侯一會子;他一夜不出,本宮候著一夜,他一日不出,本宮候著一日。除非他打算一輩子待在這神仙,否則必要見我。”“喲,”驪珠揚臉道,“皇後娘娘您這是何必?您是皇後,自然有這個膽子和陛下這麼說,驪珠不過是小小婢子,沒膽子這個時候擾陛下興致。您就是真的站上一夜,也無人知曉,還是回去歇著吧。說起來,上次陛下不是囑你好好待在椒房殿,沒事彆到處亂走麼?”說到這兒,她竟掩口打了個哈欠,意甚疏懶。“放肆。”呂雉厲聲喝道,“你小小一個後宮女官,竟膽敢和本宮如此說話。永巷令,將這個犯上宮女抓了,當廷杖責。”“你敢。”驪珠失色尖叫,“我是戚夫人的女官,還輪不到你來罰。”呂雉咯咯笑道,“你真是被戚懿給寵壞了,忘了連她也不過是本宮治下一個小小夫人麼?今天莫說是你,就是她親自出來,本宮一樣敢仗。”驪珠發瘋似的掙紮,卻被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子給死死扣的,按在廷中地上,立時便有執仗宮奴上前。兩杖落下,驪珠嘶聲哀叫戚夫人。呂雉充耳不聞,仰首看著神仙殿中飄搖燭火,和慌亂四奔的宮侍。她想,我好久都沒有這麼肆意發作了。這皇後的尊榮,雖然風光,卻也壓抑,哪裡還有當年豐沛之間潑辣爽利的呂三娘子半分銳氣?劉季,劉季。我百般忍讓,你步步緊逼,我已經不能再讓。驪珠的背上已是一片鮮血狼藉,昔日威風八麵,連皇後身邊女官也要退讓三分的神仙殿女官已經是連痛呼的力氣都沒有了。不過行了十餘杖,驪珠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一雙眼睛無神的閉上。“驪珠。”戚懿披了袍子從殿上奔下,美麗的麵容上一片驚怒,咬牙回頭怒視呂雉,“呂雉,你欺人太甚。”美麗的女子連激怒之中也有彆樣風情,呂雉卻連半點目光也吝於給她,瞧著披著禪衣走出來的劉邦,柔聲道,“陛下,你終於肯出來了。”月色下,她的麵色又是溫柔又是森然,兩種截然矛盾的神情,詭異而又和諧的顯在同一張麵容之上,“你不肯出來,我便打死一個;你若再不肯出來,我便再抓一個來打,打到最戶,你總是要出來的。”戚懿腿一軟,牙齒咯咯打顫,望著呂雉眼神又驚又怕,這才知道,這個自己平日素看不起的皇後,竟是這樣一個狠厲不留情麵的角色。劉邦也不生氣,淡淡道,“朕既已經出來,皇後又想對朕講些什麼?”“陛下,”呂雉微微一笑,“你真要我在這大廷廣眾之下與你說?”劉邦揮了揮手,立時帝後身後所有宮婢侍者如潮水般退的遠遠的。呂雉看著戚懿。“懿兒,”劉邦笑著挽戚懿道,“你先進去歇著,過會兒我再進去陪你。”“我不嘛,陛下。”戚懿甩開他的手,怒視道,“她不分青紅皂白的打死了我的女官,陛下若不能為驪珠伸冤,我這個夫人日後在宮中哪有半分麵子?”呂雉淡淡一笑。“懿兒,”劉邦淡淡道,“這事以後再說,你先退下。”他從來沒有這般板著臉與戚懿說話,戚懿瞧他的神色,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害怕,不敢再說,負氣入殿。“陛下,”側殿之中,呂雉相對而坐,抬首問道,“可還記得漢三年?”呂雉笑的甜甜的,月光照入殿中,冰清溫柔,仿佛褪去她身上十年農婦,十年顛苦生涯,退回成豐沛鄉野間清新爽利的少女,“你答應了我的,在追兵就要追上來的時候,你答應了我,隻要我肯披上你的衣裳,騎著你的戰馬引走追兵,你立誓立盈兒為太子,好好照顧滿華一輩子,一生一世,必不更此言。”“是啊。朕答應過你的。”劉邦道,“所以朕立你為後,封盈兒為儲君,又將滿華許配給張敖,朕已經兌現了諾言。”“可是你現在要將滿華送去匈奴。”呂雉嘶吼道,“這就是你說的好好照顧她一輩子麼?”“去匈奴有什麼不好?”劉邦笑道,“她將是單於的閼氏,冒頓看在大漢的份上必不敢怠慢於她,你不是嫌張敖如今的身份低了配不上滿華麼?你瞧朕如今給你挑的這個新女婿地位多顯赫啊。除了朕自個兒沒人能比的上,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無恥。”呂雉氣的渾身發抖,斥道。“放肆。”劉邦瞬間變了臉色斥道。“嗬嗬嗬嗬,”呂雉笑了一陣子,終於落下淚來,軟膝跪下,疲憊道,“劉季,我從來沒有求過你。我十六歲嫁給你,為你操勞這麼多年,便是沒有功勞,你總該念得我些苦勞。你多年來不著家,我不恨你;你和曹姬勾搭生下劉肥掃我麵子,我不恨你;你逼我為你引走追兵,我不恨你;我落在楚營你不肯搭救我不恨你;你寵幸戚懿我不恨你;你偏心劉如意慢待我的盈兒我不恨你;你關黜張敖降他爵位我不恨你,你總該給我留點退路,我隻有滿華一個女兒,你不要逼她上絕路。”她幽微道,“不要把我們最後一點夫妻情分都用光。”劉邦歎了一聲,下階扶起呂雉。她以為他最終改變主意,不禁欣喜於色。“阿雉,”劉邦喚她的小名,“滿華是我的女兒,你以為若不是沒有辦法,我會這麼逼她?我大漢與楚連年征戰,如今民生瘡痍,再也經不起半點折騰。而北方冒頓的匈奴正是強盛時期,常常掠我邊境。朕欲戰則國力兵力俱不足,欲和則何以為和?”“朕隻有滿華一個女兒。”他慢慢道,“她是大漢長公主,理當為國儘力。”呂雉心中一片冰寒,漠然抬頭,“彆人如何為國儘力我不管,我的女兒不行。”“她該儘的力,我早就替她儘了,她為這個長公主,沒享到多少福,反倒吃了不少苦,你說,你該不該補償於她?”劉邦麵色連連數變,甩開她的手,斥道,“豎子不足與謀。”揮袖而去。呂雉緩緩笑得一笑,卻發現拉開的唇角如是生澀,於是仰麵望天,眸色覆蓋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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